韩非带她回了书房,万语千言,先问了一句她的名。
“先父取名昭同,贤者昭昭,求同存异。”
昭者,日明也。
韩非难得露出赞许,含笑看她:“好名字。”
小淑女似乎有些局促,脸色发红,唤了一句王叔。而他闻言又笑,提醒道:“阿绮应当唤我父亲,或是阿爷父亲。”
她埋下脸,他也不忍心再调笑,敛了神色:“何以与韩安谈到屈子?”
他得到了三个字。
“意难平。”
意难平。
“大王不喜屈子,照理说人之好恶,不讲逻辑,我的异议并不重要,于大王也不痛不痒。但我诚心答复,他却不像是在评价,而是直白地宣泄恶意,甚至是有意的侮辱,”她说话总有些费解的平白,“我没有资格将这视为大王的挑衅,但我必须得说,这真的非常无聊。而且,我的确在说楚王,但他不是,也不认为我是。”
无聊。
韩非顿了顿,追问:“何意难评。”
少女放肆地打量了他片刻,笑道:“哪怕沧浪之水今朝仍浊,却不愿见一柄又一柄傲骨,不断被吞进汨罗江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她竟是这样想的。
韩非叹息:“你尚有存身之患,又何必如此行事。”
半生至此,他连诚挚的感激都给不出了。
“正是尚有存身之患,才冒险求您怜惜,”她还是笑着,“于公于私,我想亲近您都再合理不过。”
“公私?公你且同韩璟去论,这私,又是因为什么?”
她回得跳脱:“那您想听哪方面的夸奖?”
他想听哪方面夸奖?
他失笑,评价了一句:“你说话,当真是很特别。”
笄龄少女的赞赏,细算来还是头一遭。
“是真心实意的,真的
“如此,我当谢你。”
这话一出,韩非感觉到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心头一顿,不知道是否有些失言
而小淑女果然不客气:“那何以为谢仪?”
他又笑一声,低头拨亮烛心:“若有所求,便且一说。”
“我想向您了解一下夫人的事情。”
夫人?
韩非颔首,静静地看着她。
她扬了下眉,甚是好看
再见她,已是盛夏,后山的名种桂子试探着要开花,风里有馥郁的香气。
韩非撞见她晨练脱衣,虽然及时阻止,到底有些尴尬。闲话两句,他邀她饮酒,她的确是个促狭性子,十句话里总有五句有些轻佻。
倒也敏锐,显出几分可爱。
“卫侯送来的酒,你且尝尝,”他推来新酒,看她饮下,“如何?”
她笑:“我不懂酒,只觉得淡了些。”
那时他还不知这句话里有多少水分,只是揶揄道:“已够酽了,不过蜀地多好酒,你看不上也是常理。”
“王叔这话怎么敢当,是我牛嚼牡丹,糟蹋了卫侯的好酒。”
他便有几分不虞,神色淡淡:“你年岁不大,却染得这样一副圆滑口吻啊,这不是同您还不太熟吗,”她立马道歉,只是不大正经,“您要不喜欢,我可就自来熟了啊。”
他装着冷漠,略有指责之意:“见人见鬼,你都自有一套说辞,对韩安一套,对我又是另外一套。你便同我语辞亲切了,我怕也要疑你,究竟是不是另一种圆滑。”
她含笑再饮一口,看着不甚怕他:“这便是言说之难了,请王叔明察,我这寸心可鉴呢。”
本来还板着脸,听到这里,韩非忍不住笑:“你的新词倒是很多,也极有趣。牛嚼牡丹……一听就让人喟叹不已。”
“见笑大方了见笑大方了。”
韩非忍了忍笑意,转开话题:“听闻你每日都起得极早,天色刚熹便朝后山来,是为的什么?”
她放下碗:“就是您方才所见,我是来晨练的。郑地较蜀地靠北,冬日更冷,我体魄太单薄了些,就想着锻炼锻炼,免得冬日一出门就冻病了。”
韩非看着她的肩,感觉是比上次见她要结实一些了:“日日晨起,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毅力,也是少见。”
“也是最近暖和,再冷一些,我也该犯懒了。”
竟还知道谦逊。
“不必苛刻责己,顺应天时,也是养生之道,”他举起碗示意了一下,再饮,“近日你与阿戍交往颇多,又为的什么?”
他的夫人赵氏诞下二子一女,长子戍在禁军听事,与玠光相交甚好。
“这……我不知道能不能同您说,”说到此事,她倒是迟疑了,“将军最近是否有向您请示一件事?”
韩非闻言了然,他知晓来龙去脉:“新铁之事?”
听闻她给出了一张新铁方子,能造三尺长兵而不断,实乃奇事。
她没有隐瞒:“是的。”
他有几分感叹:“你竟懂得铸铁之事,令人既惊也奇。”
“也是偶然。”
他颔首看她。
小淑女生得舒朗眉眼,从从容容的模样,总是招人好感。
韩非便觉得离那个“非问不可”还有一段距离,踟蹰片刻,暗叹一声。
罢了,便让玠光去操心吧。
他卷起袖子,提起另一件事:“昨日整理书卷,寻到先师誊写批注的一卷《离骚》,也是极巧。便以它谢宁姬回护之情,不得推辞荀卿的手稿!”她眼睛都亮了,手足无措,“这、这太贵重了!”
他只觉得嘴角又忍不住要朝上扬:“我说了,不得推辞。”
“这,王叔,我实在受之不安。”
“受之不安,却之又不恭,你待如何?”他问,又笑,“不要惊惶。书卷本身并不是贵重之物,只是于我,先师遗物有特别意义。按理送予他人,我不该多置喙,只是还是想求你妥善保管。”
她郑重地起身行了礼:“必将善加珍存。”
“饮酒吧。”
她应声端酒,同他共饮了一碗。
他的酒量其实不好,不过三杯两盏下肚,脸色便随暑气升起上来了:“我已关照过玠光,新铁之事,你且放手去做。”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不知道她是否清楚韩璟的字。
她只是道:“王叔受累。”
“同你们相比,我是坐享其成的,”他放下碗,将关节说来,“诸多前尘也不便瞒你。旅贲符令在我手中,所以韩璟听命于我。但禁军不是一块铁板,各方人事调配,他也平衡得辛苦。”
她点点头。
“跟了我,也是他命数不好。”大抵酒意上涌,他又叹了一句。
她道:“您肯定是值得的。”
值得?
他笑了一声:“一条贱命,值什么值。”
韩非舒袖起身,看她怔忪,嘱咐道:“免得酒意扰人,今日你便不要出门了。我尚有半卷书未看,先行一步,你自便吧。”
是他失了分寸。
这些话,怎么能对着她说
此事,韩非没想到还有下文,只是已在半年之后了。
十一月,新铁大功告成,她回府次日便遣仆婢送了请帖过来,说明日要在院中邀朋友庆功。
韩非自觉不该前往,但还是去了。
一别半载,到底想见见她。
寥寥几月,她竟然抽条不少,腰肢纤瘦,清秀得像春日刚发出来的嫩薇。更让人意料之外的是,她有一手相当出色的厨艺,来宾赞不绝口,眉眼里尽是善意。
阿戍阿漪都在,也都唤一声阿妹,唤一声阿姊。
他在上桌坐着,竟当真有了些为人父母的欣慰,可她送来一句不逊调笑,问他吃得如何:“敢问王叔,当赞否?”
王叔。
他笑,只给了一个字:“善。”
看见她不满的模样,他笑得更厉害了。
半生至此,只有这个孩子,最合他心。
有些意外,饭后闲聊,她奉茶过后寥寥几句,原来今日竟然不是庆功,而是她的生辰。
十五岁,及笄,可以嫁人了。
在座客人都有些局促,又让她一一劝慰,一句“今日老父新夫长兄幼妹俱在”,惹得他啼笑皆非。
而及笄礼……先师手稿都送过了,她对金石珠玉又并无偏爱,不知道要送些什么,才算投其所好
没想到,他还没想出送她什么礼物,她倒是返了一份重礼回来。
他照常携酒前去桂林,却莫名加了一碟子饴糖带上,不出所料,已是冰雪凛然的季节,她竟还是日日晨练。
“王叔?”
她偏头来看他,一张脸上泛着润泽的红。
他道歉,为自己的失礼:“怕扰到你,便没有出声,不要见怪。”
“您说笑了,”她含着笑迎上来,“天时还早,您怎么穿得那么薄就上山来了?哦,晨酒?还是早膳?”
“你管是酒是食,总归不是给你的,”他笑,也有几分亲稔的不客气了,“来亭中吧。”
冬风吹过,吹冷发肤。
“看来今日练得挺狠,”韩非看见她脸上薄薄汗意,“山风不小,你刚出了汗,不宜饮酒。”
说着将那一叠饴糖推过来。
看她吃得眉眼都弯起来,他心头一软:“你这幅喜甜的模样,倒终于像个稚子了。”
她问:“那平日里像什么?”
“垂垂之状,老而不死您这是说我是贼啊!”她笑得开怀,“有那么猥琐吗?”
他忍不住跟着笑:“何至于猥琐,但的确是黑了些。”
她在冶炼处待了那么久,是被熏黑了不少了。
“这倒是,”她又摸了一下脸,“对了!王叔您今日忙吗?”
他看着她,抬起下巴指了指面前的酒,意思是忙就不会上来喝酒了。
她一下子睁大眼睛,满面诚恳:“那想请您移个驾。”
“何事
“有一件小礼物,想送给王叔。”
她带着他下山,请他坐到殿里,却是先去洗了个澡。他品着一杯热茶,指尖轻叩桌面,想得有些多。
他欣赏她放肆,但她的确太放肆了。
邀客人上门,让客人枯坐久等不说,此刻顶着一头湿发就出来了,毫无躲避之态。
究竟是什么家族,才能养出这等女嗣。
可惜了,这一腹诗书,满身泰然,若是个男儿,倒能说是接舆之风。
他说了两句重话,意在指责她有失礼数,她似有几分慌乱,道歉过后奉上一个木盒:“望王叔不嫌弃。”
王叔。
他顿了顿,低头打开,只一眼,他便重重地按了回去:“何意?”
他态度太凌厉,她只余愕然:“……圭臬啊。”
“圭乃礼器!臬为标杆!”他扬声,惊讶且失望地质问她,“这便是你来新郑的目的?居心叵测,乱我君臣秩序?”
她站起身,却沉默了。
许久,她问:“这就给我定罪了吗?”
他已经后悔了,阖眼压了压情绪:“你且坐一说。”
他不该那么急,至少不该……这样急切地,揣测她的居心。
她问他:“您是不是早在猜测什么?”
他不答,知道她委屈。
她缓缓坐下,的确委屈:“天下纷争数百年,早是礼崩乐坏。守礼者未必忠心为主,不守礼者也不一定有不臣之心。看的是人心,与物何干?”
“那为何偏为圭臬?”
圭臬者,司权衡,立法度,人主之器也。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为之?”
他那一瞬几乎战栗,而她追问:“请先生答我!”
往事从回忆里被断断续续地扯出来,拉扯得他额角抽疼,攥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