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将倾的过程,似乎比想象中要漫长得多。
王案之下,百官百态,而打量的目光,最后落在窗前。
近来小雨连绵,催出疏横有致的一树春花,绽在王殿之畔。一只湿了羽的黄雀跳跃其上,左顾右盼,啾啾啭啼。
交交黄鸟。
彼苍天兮,歼我良人近佞远贤,使忠直见杀,严刑峻法,致朝纲败坏,此诚暴秦无久之兆也!”
韩非蓦地回神,笔直的肩背朝内拢了拢,调整膝盖的位置,稍稍跽起。
那道目光似乎转过来了,段伯咸激动得身体微颤,也不敢细看,只是努力用涨红的脸撑出一个略带挑衅的模样:“王叔以为何如?”
近佞远贤,朝纲败坏。
韩非神色淡淡,只说了一个字。
“善。”
善。
段伯咸吞咽了几次,兴奋的目光下意识往王案后看去:“又,臣闻之,政道衰败,则陪臣能执国命。李斯《谏逐客书》上秦王,大噪四海,其本于吕氏之忧。赵政赞王叔‘得与之游,虽死无憾’,岂真无爱才近贤之心乎?然秦相门客三千,重臣专权,昔者主少臣疑,今则明不臣之心。为平乱计,秦公伪诟郑国筑渠之心,故逐吕氏家臣,绝非意图韩矣!”
殿里沉默蔓延了片刻,上座的韩王安慢吞吞地开口:“王叔以为何如?”
重臣专权,主少国疑。
韩非嗯了一声:“然。”
然。
韩安臃肿的身躯晃了两晃:“王叔容禀,安昨日听得士子议论,云: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还请王叔教我,然否?”
忠臣不事二主。
韩非缓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子:“王容禀,游士无宗。”
士大夫广游四方,从没有宗主国的执念,或为供给者计,但为知己者死。
周遭又静了。
段伯咸有些不死心,直言道:“那王叔要做韩之忠臣,还是秦之”
“咳!”韩安重重地咳了一声,“王叔,安受教。”
韩非要做韩之忠臣还是秦之谋士,在如今,是一个相当危险的问题。
听到这声阻止,韩非脸上一点淡笑稍纵即逝,随后起身,将袖袂都敛了敛:“臣旧疾未愈,无力听事,向王告罪。”
告罪却没有丝毫告罪的姿态,韩安稍顿了顿,阔袖一拂:“王叔自去,善加将养。”
韩非也无意谢恩,略一拱手,缓步向外走去。
一道背影被天光映亮,殿内又安静了一会儿,忽有人小声议论:“王叔容仪甚美。”
四海皆知,不必多言。
旁边人看了看他,轻轻摇了摇头。
陪臣执国命,重臣专权……也不知大王此话借段氏口出,心不心虚
韩安下了朝,先去了侧殿,不出所料,一室冷清。
宫人跪了一地,韩安按捺着怒火,虽然早知答案,还是问了一句:“韩璟何在?”
“王容禀,”领头的宫人伏于王前,轻微地发着抖,“方才王叔前来,携统领离去,仆等不敢阻拦。”
韩安拂袖出门,径直去了王后宫中。
王后明氏收到消息迎出来,一见便笑:“大王又受王叔的气了?”
韩安怒视她一眼,又警告地扫了一遍周遭的宫人。
“妾身边的人,大王不必有疑,”明氏引着韩安入殿内,“王叔为臣,大王为君,不论如何,大王也当有王公的气派,莫要矮了一头。”
韩安不想说话。
是他不想有王公的气派吗?脖颈间架着把长枪,谁能安然做个威风人君?!
明氏眼波一转,低眉而笑:“大王,妾有一计。”
韩安心头一喜,忙道:“夫人速速讲来
小雨一连四五天,下得天都暗沉下来,今日方才放了晴。
韩非出门折了一枝带花的新芽,放在陶瓶之中,对着看了一日的书。
近来新得的李悝旧文有几分趣味,晡食过后他便回了书房,继续研读。不多时,忽听潮翁来报:“王叔,将军求见。”
“倒是巧了,”韩非放下手中竹简,似有些意犹未尽,“请他过来。”
潮翁应诺,躬身离开。
一刻钟后,挺拔的青年人从帘外钻进来,恭顺地行礼:“叨扰王叔。”
“且坐,”韩非示意,“我在阅尔先祖之文。”
他都改姓韩了,实在不太想提到什么先祖,只是拱了拱手:“王叔,臣有不情之请。”
“道来。”
韩璟将内情一一道来,韩非对着卷牍一目十行,忽而一顿,抬眼看来:“蜀地人氏,自称宁姓?”
“然。”
蜀地,宁姓。
韩非若有所思:“以你所见,此人可信与否?”
“臣不知,”韩璟垂首,“然,放于眼下,亦是良法。”
虽不知底细,但一介孤女,寻几个人看着,想来倒翻不出多大风浪。
“明日带来,往后便住在府上吧,”韩非应了,“权宜之计,同她交代清楚,不要另生波折。”
韩璟道诺,又迟疑片刻:“夫人那边
到底是要多个女儿,哪怕王叔不介意自己声名有污,总该跟夫人说一句的。
“无妨,”韩非抬手,意在送客,“去吧,明日来早些
那一天应该是个雨天,那也应该是个极重要的日子。
可是韩非往后回忆起来,只记得小淑女纤瘦,有双剔透的眼睛。
分明不逊的脸,却做得恭顺神态,唯有抬眸一笑露了几分端倪,大抵还有些像他。
是,他和她是有几分相似的。
所以向来不近女色的韩公子非突然多了个年仅及笄的庶女,竟然没有几人怀疑过消息不真。
他唤她宁姬,给她改姓赐名,此后王叔府上便多了一位名绮的孟姬,是王叔当年游历蜀地时的遗情。
除此外,他没有过分地关注她。
只是她太特别,只是同她稍有接触,便很难再移开目光。
韩安遣宫人前来相请,痛哭流涕,说要求王叔怜悯,否则大王迁怒,必将杀人。韩非不耐烦这套以名相逼,他在韩地也从来不是靠声名立足的,可身旁陌生的小淑女竟然搭了话,字字句句条理清晰:“那你应当收着眼泪求大王怜悯,何故来我们跟前作此情态?”
宫人呜咽,而她拎起宫灯,一句话有点轻:“和石崇一样。”
石崇。
韩公子非师承大儒荀卿,整个稷下的藏书没有他没翻过的,可他当真没有听过这个典。
他问出了口,却换来她的犹豫,待他出口安抚,她才侧身相禀:“是位天下巨富。其人常开宴饮,并以美姬劝酒,若客人不饮,则杀此美姬。”
原来如此。
小淑女是在为他不平,嘲讽韩安。
韩非有些想笑,但喧闹渐近,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知道她多看了自己一眼。
韩地富庶,宗室奢靡,韩王安每月底都要在宫中召开一次宴会,邀百官同乐。今日的焦点一定会是她,韩非知道,韩璟知道,这殿内所有人都知道,但没有人猜到她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韩王安发问,身体微微前倾:“据闻王叔找回了当年遗落蜀地的爱女?不知孟姬今日可赴宴了?”
韩非颔首,唤了一声:“阿绮。”
小淑女翩然而起,一举一动大气端雅,腰肢细细一痕,问礼的声音倒是沉沉稳稳,持在喉间。
韩安见了便笑:“孟姬肖王叔多矣。”
阿绮生养在蜀地,便是气概不失,礼节上总有缺漏。韩安此话算是暗讽,女儿礼数不全,当然是像了他这个目中无君的父亲。
可小淑女含笑谢恩,像是半点都没读出不对劲,周遭暗笑频频,上座的韩安不动声色:“王叔师从稷下学宫大儒荀卿,乃饱学之士。孟姬既是王叔骨血……定随着王叔念书了吧。”
生养于蜀地、方被王叔寻回的孟姬韩绮不可能随王叔念过书,可王叔有四海文名,不该有个目不识丁的女儿。
小淑女点头回应:“臣女也在念书。”
韩安仰了仰身体:“念了什么?”
“楚辞《离骚
韩安笑:“楚大夫作妇人语,无甚可读之处。”
“楚王亲宫宅妇人,故作妇人语表讽谏之意。奈何楚王只见妇语不见良言,屈子投江,是楚王愚蠢无道,何诟妇人语哉
韩安不笑了,百官贵妇也不笑了。
少倾,韩安缓缓问:“你且道,什么良言?”
“灵修浩荡,不察民心。”
“便只是楚王之过?”
“众臣嫉贤恰如众女嫉美,谣诼诟贤盖其媚上,不堪为臣。”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韩非抬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小淑女,见到一杆挺拔的脊骨。
“众臣为媚上而欺压贤能,那便还是楚王的过错?”韩安再次发问,声音从上面压下。
而小淑女不躲不避,却也不是雄辩姿态,只是一字一句,从容道来:“楚王拒诤言贤臣,宠寺人媵嫱。前鉴不远,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可知上有所好,下必趋焉。怀王舍不得放弃身边亲近的宠侫,便放权由着这群谄上的人打压贤臣,王权下放又不善加管制,让群臣各自为利心中无国,以致朝政衰败国力低微,最后让白起率兵直破都城郢——这难道从根本上不是楚王的过错吗?”
韩非笑了。
她的话里有费解的俚俗字句,但一番话理据充沛掷地有声,是在有力地回击韩安的暗讽,告诉他自己不心虚。
她在维护自己。
韩安沉默了很久,而后叫了他一声:“王叔。”又道:“孟姬聪颖,但王叔也该多加教管,用不应该的方法读书就会说不应该说的话,王叔应该很清楚才是。”
韩非只是看着殿中的小淑女,问他阿绮哪一句说得不对。
韩安不说话。
新王挑不了自己的过错。
论长幼,他是摄过政的王叔,有教训新王的资格;论君臣,他手里握着两万旅贲军,坐守王畿。
韩王后明氏替韩安解了围:“寡小君自楚国来归。”
小淑女告罪:“无意冒犯。”
明氏笑得亲热:“怀王有过,却不在于阿绮所说。读书进学,不能仅仅停留于文字,闹出赵括纸上谈兵的笑话。”
小淑女装得乖巧:“请王后不吝赐教。”
新王夫妇养得混账至极的那位大王姬,在此时决定搅了这场荒唐的宴会,食案掀到正中,辱骂里尽是市井詈词:“尔等奸生孽庶也配让我阿娘多费口舌
奸生孽庶。
韩安这个长女,实在有些失了体统。
而小淑女从容起身,笑意吟吟:“大公主息怒。小女孟绮,皇考韩公子非,为大王宗叔。故而,大公主你,应事我长辈礼。既然如此,‘奸生孽庶’一语,便实不敢同当了。”
大王宗叔?
此时提这句,可就有些不合适了。
大公主犯了混账,场内一片乱糟糟景象,禁军甚至亮了剑。韩璟牵着阿绮的手,带着她一礼拜下,恭声请罪:“大王息怒,阿绮年纪还小不知轻重,微臣替她向大王谢罪。”
韩非似有所感,循着一道目光看去,果然见张平笑得开怀。
韩安震怒:“韩璟你!”
他为人臣属,怎么敢如此放肆!
韩璟生得俊俏,带着真心的笑简直要晃了人的眼:“择日婚期,还望大王不嫌微臣鄙陋,微臣必将同阿绮备酒赔罪拜谢。”
一场闹剧乱哄哄地开始,也乱哄哄地结束。韩非迎上他的庶女,示意她扶自己一把,小淑女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倒是有几分真切。
都是促狭性子,同玠光倒是般配
①彼苍天兮,歼我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