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辰时,黎珩才悠悠转醒。
槐荫早已候在屏风外,听得黎珩传唤,进来替她挽起床帐,不意瞧见她寝衣肩领半敞,精致如玉的锁骨上红痕累累,颇觉羞赧,却也见怪不怪了。
黎珩但觉周身酸困。昨夜齐珣兴致高涨,直缠着她到了后半夜,两人方才一同睡去。今晨他依旧能早早上朝,只是黎珩却没有这般好精神了。
由着槐荫为她梳洗上妆。未几,她又沉沉闭上了双眼。
槐荫忙唤她,“娘子,时候不早了,去慈宁宫尚需一刻呢。”
黎珩强自睁开眼睛,饮了一盏温茶才觉好些。她向来嗜睡,齐珣道她是体弱的缘故。她自幼如此,也懒怠去调理。
至慈宁宫时,皇后和长公主已在殿内了。黎珩一一行礼后方才落座。
大约听了她们几句话,黎珩又不觉双眼饧涩起来。
夷安长公主齐颐见状,着意点明,“宜妃怎么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近来暑热,夜里不好安歇的缘故?”
黎珩更清醒几分,未待出言,但闻太后道,“我记得昨日是宜妃侍奉皇帝。”
黎珩连忙起身请罪,“妾惶恐。虽侍奉陛下,然晨昏定省亦不敢疏忽。确是暑气渐盛,难得安寝。妾此身孱弱,实妾之罪过。还望娘娘恕罪。”
太后凝眸片刻,将她淡淡唤起,转首与皇后道,“后宫妃嫔同沐皇帝恩泽,你身为皇后,当多多照拂。”
皇后不敢怠慢,垂首道是。此刻黎珩的困意,早已烟消云散了
自慈宁宫出来已过巳时。
黎珩携着槐荫方至长街,便听得皇后慢唤留步。未待行礼,已被皇后一双素手扶起。她含笑道,“妹妹同我走一走罢。”
自黎珩与皇后一同入东宫来,已有三年。入宫前,二人虽都在京城,出游筵席也偶尔见面,一来二去自然是相识的。但她们分属不同的交际圈。席令章家世优渥,作为未来太子妃的传言人选,端庄得体是她最广为人知的标签,围绕她的,几乎都是同样出身显贵的女子。
黎珩入京时已快及笄,与京中贵女交往不算多。但她生性婉娩柔和,貌美惊人。其父黎巍言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与她交往的贵女大多是看中了这些。
直至进入东宫,二人才算熟稔起来。彼时连同徐青瞻,三人中年龄最长的席令章也才不过双九年岁。
初入宫闱的不安让她们同居承恩殿时很自然地走到了一处。每日晨起向皇后请安罢,三人便回到席令章的正殿内闲话一二。但大多时候是黎珩和席令章说话。徐青瞻总是安静沉默地在一旁绣着一幅长长的《十六应真图》。宫中女官多有空闲时,也会与她们一起投壶或双陆。席令章极擅此道,少有落败。
直到那个孩子的早殇。黎珩那时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们之间,因为处在权势和宠爱这座天平上,只会此起彼伏,而极难有两相平衡之时。
本应如此的。
黎珩缓步行于皇后身侧时,又不免想到这点。
皇后语调恳挚,似春风柔拂,“妹妹侍奉陛下辛劳,确是我之疏忽,未及时体察。妹妹今日在慈宁宫受教,原是因我而起,妹妹勿往心里去。”
黎珩微笑,只道,“怎敢。到底是我怠慢调理,身子才一向不见好。太后教诲,我理应听从。殿下亦素来关照,疏忽更是无从说起了。”
皇后微叹,“你我三人一同入东宫,总是交情更深。如今新人将要入宫,尚不知我与她们可否有与你二人这般投契。”
黎珩心中微怔,复逢迎笑道,“殿下多虑。殿下德惠六宫,新妹妹们也定会如妾一般感念殿下恩德的。”
皇后侧视她一眼,道,“若是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登基未久,眼下不过封了皇后,黎珩为宜妃,徐青瞻为慧妃。辞过皇后,黎珩方回到淑景殿,荷序便进来道,陛下前几日封的陈才人今日已经入宫了。
这位陈才人原是东宫掌宝,本名陈明沅。她擅画,东宫诸宝皆由其绘制成册,便于查看翻阅,她也因此一直颇得皇帝青眼。
"这位陈才人是故人。槐荫,取那柄白玉云蝠灵芝如意来。"思索片刻,黎珩又道,"再取几匹前些日子新进的衣料,我记得她从前总穿缃色。她今日入宫,你稍晚些时候再送去她的流霜阁罢。"
安顿好后,几已午膳时分。正是季春时节,午时已觉日光灼眼。黎珩用过膳也不愿如往常一般去殿外散步,径直歇息了。
不知睡了许久,半梦半醒间,有人抚过她汗湿的两鬓,低低笑着。她想睁眼瞧一瞧,却怎么也醒不过来。那人似乎有所察觉,将她从榻上揽起,握着她的手摇了许久,她这才清醒过来,只不过发觉自己仍旧躺在榻上,眼前男子眉目俊朗,向她投来关切的殷殷目光。
黎珩有些羞赧,掩一掩自己胸前衣襟,"妾方才魇着了,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齐珣不以为意,转首取来榻旁一盏温茶,送她喝下,"我在紫宸殿用罢膳,原想午休片刻,只今日实在热得睡不着。想你素性怕热,便过来瞧瞧你。"齐珣将她饮尽的杯盏放去原处,"未料你今日睡得如此酣沉。"
黎珩又就着他的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妾昨日受累,自然白日也好眠了。"
说罢,黎珩就有些后悔了。齐珣轻笑一声,唇带着凉意便密匝匝地落在了她的后颈上。
黎珩抽身去躲,却早已被他牢牢困在了臂弯和床榻之间。他的吻自脖颈来到双颊,轻巧地含住了她的唇珠。黎珩轻轻柔柔娇哼一声,已是有些意乱了。
二人缠吻良久,正待齐珣抚上她光裸的双肩时,黎珩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向后躲开了他。齐珣略有不满,又欲向前,黎珩眉眼弯弯地用指尖戳一戳他,道,“陛下今日可是忘了什么?”
齐珣一时想不出什么,只疑惑地瞧着她,黎珩手指一下下划过他常服上金线重工刺绣的龙纹,道,“今日可是陈才人入宫的日子呢。”又抬起头瞧他,“陛下该去流霜阁了吧。”
齐珣眼中掠过一线笑意,“阿珩要赶我走?”
黎珩复垂首,“妾不敢。”正要将手从他身上收回,却被齐珣一把握住,放到唇边吻了吻,“珩儿可是不高兴了?”
黎珩唇角微扯一个笑来,“陛下当妾是什么人了。善妒的名头,妾可不敢担。”
齐珣将她揽入怀中,“我倒是盼着珩儿善妒呢。这才是在意我不是?”
黎珩笑着将他推开,“陛下好没羞,镇日里净想这些在意不在意的。”
两人又打闹一番。末了,齐珣吻一吻她额际,“我陪你用了晚膳再去。”
黎珩笑笑,从他怀里起身,“妾今日午时用膳多了,晚上不大想进食了。可不能招待陛下了。”
齐珣刮一刮她鼻头,“真是促狭,如今在你这连膳都不给人用了。”又唤来槐荫,“你家娘子有些积食,膳时煮一盏棠球汤来,定要瞧她喝尽了方可。”槐荫笑道,“娘子素喜食酸,定不会推拒棠球子。”
黎珩嗔她一眼,槐荫便含笑退下了。
齐珣瞧她这副娇纵样子,又不觉将她揽住,“娘子好大的规矩,可是也要怨我多管闲事了?”
黎珩睨他一眼,“妾可不敢。陛下之令,妾自当听从。有何后果,妾也一力承受。”
齐珣听出她话中有话,“今日在慈宁宫,珩儿受委屈了。”
黎珩道,“妾怎敢委屈。夜夜进谏陛下,陛下也从来不听。”还未说罢,自己先觉羞,红晕两颊。
“说到底,还是我的不是。”齐珣心情极佳,毫不在意地向她低头。
黎珩犹疑片刻,点头,“正是。”
齐珣再忍不住,放声大笑。良久才停下,垂首靠近她脸颊,神情带着歉然,“是我的错。长公主脾性如此,你是早就知道的。至于母后,她忌惮宠妃也不是一时半刻了,自前朝她便如此了。再者,总有皇后在你前面挡着。”
“正是如此,皇后娘娘才是受了无妄之灾。”
“她身为后宫之主,看顾教导妃嫔乃是分内之事。如今又有妃嫔入宫,是要辛苦她。”齐珣顿一顿,“你不必为她担忧,照料好自己才是要紧的。”
黎珩还想说些什么,到底未提起,只“嗯”了一声。
二人又说了阵话,大约到时辰了,黎珩才送走了齐珣。坐在榻上饮一盅棠球汤时,又想起齐珣说的太后“忌惮宠妃”一事。
若说宠妃,谁能比得上太后在前朝呢。先帝元后未殁,太后便已是风头无两。待元后殡天,太后顺理成章继位中宫,长子齐珣也被封为太子。
忌惮宠妃,倒不若说是忌惮黎珩。自皇后在东宫小产,太后便不时对黎珩旁敲侧击。也未见徐青瞻有黎珩这般待遇。
黎珩轻叹。
槐荫侍立在旁,“娘子在想什么呢。”
汤盅自她手中落在案几上,一声轻当。
“我承宠四年,为何子嗣一事缘分浅淡至此。”
槐荫知晓她往昔也素日为此事忧心,总是尽力宽慰,“娘子年岁尚轻,太医也道子嗣不能急于一时。陛下对您向来偏宠颇多,子嗣总会有的,娘子且放宽心。”
黎珩听罢倒并未松快,“正是我知晓陛下宠爱,才如此心急。慧妃的公主少宓已近两岁,皇后也怀过孩子。”
“眼下又将有众多新人入宫。子嗣上未占得先机,尚不知今后如何呢。”
黎珩心知无子不过是她素来忧虑的托词。更深处的不安是一个形态不具的影子,她并不想捉住,呈与自己或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