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不会停歇
靖翎心裡有事想着,没注意到鹿原神色的变化,只觉得那复在自己手上的手,很是温柔,她只能抓紧这一刻,试探的问:「之前赏荷宴时听闻老师要告老,你可有听说老师是否有要还乡?」
感觉那复着自己的手微微一颤,靖翎心跳的很快,下一瞬,便被鹿原扯着手拉着坐倒在他跟前,一抬头,映入眼底的是鹿原倾身凑得很近的脸,靖翎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眼眶上残留的溼气,但却看不出他眼裡的情绪,只觉得鹿原的模样须臾间便冷漠的让人一阵颤慄,她很确定,鹿原知道她的心思。
「老师的确提过会在中秋后启程返回虞南」鹿原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丝凉意,那直直看着自己的眼睛也冷如冰霜,靖翎忍不住偏开了对视的目光,强自镇定的接话:「那,能让我到老师府上话个别吗?」
这次鹿原没有答话,靖翎感觉他整个人像阴影似的笼着自己,只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要是有顾虑,你便随我一起,或是邀老师来王府一趟,我只是想尽一些身为学生的心意」
靖翎说得恳切,但换来的只是漫长的沉默,鹿原的安静像是片泥沼,拽着她不断的下沉,终是捱不住这可怕的寂静,主动反手去握鹿原还捉着她手腕的手,整个人依近鹿原,软声的喊他的字:「平野,求你了」
这声求,让鹿原化了,他是知道靖翎的脾性的,他知道她是固执的,不追根究柢去找到答案不会停歇的,她终究会知道一切,自己再怎麽拦,也没有用,只是这三年来自己卑劣的心思曝光之后,他的羽儿,还会再这麽温柔的碰他吗?
扯起一抹难看的笑,鹿原的声音听起来支离破碎:「就去吧,我会让他们给你备车」,话了,他挣开她的手,没再看她,就这麽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十七、不能鬆懈
从主屋回自己屋裡的这一路,靖翎走得心事重重,她固然想知道事情的全貌,却也觉得自己怕是太过心急了,现在的她,是知道鹿原的弱点的,而她正是把握了这些,才让鹿原答应,多少有些不磊落的部分,但心裡有另一个声音在说着这三年的不堪,她觉得气滞,脚步也因此缓了许多,费了多时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黑帐马车已经候在院外,赶车人和侍卫站了一长排,靖翎露出一抹苦笑,要不是自己亲身求的应允,看这阵仗,怕会以为是鹿原要逼她去看萧年,她进了屋,女侍们早就准备好了衣袍,她也就顺意换上,捏着新着上的裙角,看着镜裡女侍给她戴上的云钗,自己现在的这身行头,和当年入萧府学琴的那日并无二致。
也是,鹿原哪有那麽大度,这不是明裡暗裡的要她不要多问吗?靖翎忍不住抬起手,把满头的云钗都取了下来,「太孩子气了」她故意说着,不让女侍为难,起身到屋外,那满院的花,都是鹿原为她种的,现已入秋,其中一隅的秋海棠(注一)开的正艳,靖翎折了几枝,让女侍替自己簪上,便转身上了车。
马车晃荡着驶出院落,路过校场,驶出了王府大门,朝着大路去,越走越远,鹿原在门楼上看着,很快便看不见了,只剩下些许扬起的烟尘还留在门前,靖翎要去见萧年,为的是什麽,他心知肚明,他也知道自己大可以铁下心,一口拒绝,和她周旋,但三年已经够长了,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把想做的事都给全了。
其实他并不怕靖翎知道全部的一切,只是,怕她知道后会比现在难受。
深深吸了口气,他下了门楼,回到营裡,让人送了密信到苍翠宫,既然自己已经无心再守秘密,那最后认或不认,也只能委给天子,毕竟是天家门裡的家内事,他无法僭越。
就在领了密信的传信官走出营帐时,另一个传信官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地开口:「王爷,方才京西门的守官来报,有门卫看见形貌与帑岘少主相似之人入京」,鹿原眉头微拧,喃喃道:「帑岘除了妇孺外合族参战,少主的首级点尸时也看见过」,传信官赶紧接了话:「王爷,之前便有探报,帑岘的少主似有双生兄弟,只是这条线索没能核实」,鹿原沉思片刻,下令道:「去苍翠宫秉了此事,让禁军和各营戒备,京四门行宵禁,去吧」,传信官伏首接令,转身出了营房。
帑岘少主不只一人这条信报他是记得的,但获知时已经开战在即,便没再深究,战后帑岘族母带头归顺,姿态摆得很低,让他大意了,忽略了要再复核此事,现下确实是个好时机,他们这头得到努申世子藏身处的消息,注意力都被转移了,若这人真是帑岘少主,那的确是个好算计的。
看来,他还不能鬆懈下来,他答应过她的,除患,务尽
注一 又名八月春、断肠花,花语为苦恋
三十八、寻因心切
黑帐马车在萧府前停下时,萧府的管事已经后在门外,靖翎知道鹿原八成是差人前来通过了信,果不其然她一下车,管事便迎了上来道:「老爷在长亭,还请您前去一叙」,靖翎颔首,迈入萧府的大门,走了几步便意识到,随行侍卫女侍皆留在了门外,想来是鹿原有指示,心窝子一热,不禁湿了眼眶。
深吸一口气,她时隔三年再次踏上这条通往长亭琴座的熟悉道路,少时种种在脑海裡回溯,此时琴座处传来的幽幽琴音,正是三年前萧年与她和鹿原三人通力合作的琴曲,靖翎就这麽被乐音引着,来到了那阔别三年却一如往昔的琴座。
白鬚老人抚罢一曲,抬起头来,对着靖翎和蔼一笑:「殿下,还记得这曲不?」,靖翎忍着的泪如断线珍珠,一发不可收拾,老人顿时有些慌了手脚,急急地起身来到她跟前,用袍角给她拭泪:「好孩子,怎麽哭了?」
累积多时无处诉说的苦像是得到了应允,随着泪水倾泻而出,靖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萧年看着实在心疼,但也知道她需要宣洩情绪,稍早鹿原遣来报信的传信官给了萧年一封密函,裡头写得含蓄,但萧年看了便知道,靖翎这三年是真的受了委屈,他唤来僕从拿来面巾,扶着靖翎坐下,苍老的手一下一下拍抚着她的背,直到靖翎终于顺了气,才在她身旁坐下。
「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上次见你,为师有些事并不知情,说的话让你难受了,是为师的错」萧年握着靖翎的手,话裡满是不捨,靖翎捏着面巾擦去泪水,强撑起一个笑,摇了摇头:「老师莫要这麽说」
萧年看出她神情裡的逞强,心裡觉得难受,又问:「有什麽是为师能为殿下效劳的吗?」,靖翎忍着还未流尽的泪,颔首道:「学生的确有事要请教,还请老师实情以告」
萧年捏了捏靖翎的手,允道:「殿下儘管问,为师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了萧年的应允,靖翎的心才终于落地似的稳了下来,她坐正身子,神情殷切的问:「三年前,宫变前,到底发生了什麽,为什麽皇兄会篡位,鹿平野又为何参与其中
三十九、宫变前因
萧年记得很清楚,一切的风云皆始于靖能掌政的第三十一年,靖能在位时的年号是元和,二十岁登基至此,靖能算不上是有大建树的君王,但也是守成有度,不过元和三十一年,却注定是埋下祸根的一年。
这年,靖能纳了一个新的妃子齐氏,对齐氏宠爱有加,为博齐氏一笑还大改宫廷园林景色,晋用她的父兄家人入朝,齐氏的嫡兄齐武便是这年入主军备司成为司马,掌管各军营的粮草兵械的製造以及发配。
齐家也算是官宦世家,但到了齐武一代,却没半个靠正经选考入朝,齐武也是个花花浪子,有了官职后玩得更凶,很快便入不敷出,便将主意打到了贪墨军械上,他让军械作坊生产劣质的军械,偷得的多馀金属再私下变卖,藉此换得银钱。
此时的太子靖寰虽无兵权,却与执掌玄武营的辅国大将军郑维交好,得知军械品质有误后奏报给靖能,却不想靖能反斥太子越权,插手军事有谋逆篡位之心,靖寰不服又再上奏,这天家父子的关係变得紧绷,萧年等老臣上奏劝谏也于事无补,同年秋,靖寰的太子之位被褫夺,发派到京师外的瑀州守皇陵。
靖能废黜了靖寰,这让萧年感到不安,靖氏子嗣单薄,皇长子和次子早夭,靖寰之下除了公主靖翎,就只有体弱多病的皇四子靖轩,此时废储,怕是有意留位给齐氏未来的子嗣。
齐氏娇媚能言,入宫不久就把皇帝迷倒裙下,纵容她的亲人贪墨,乱国之象尽显,萧年深知一国倾复在国主一念之间,如国主心意不正,那也只能寻得配位之人取而代之,于是便与朝中其他同心朝臣,暗中联繫靖寰。
靖寰虽平白被扣了篡位之嫌,但心中还是念及父子之情,萧年等人多次与之联繫,都碰了软钉子,直到元和三十三年,齐氏怀胎,同年努申单于之位更迭,陀乙上位掌权,积极进犯北境,因为军械粮草都是次品,再加上努伸併吞了周边多个部族,兵力大盛以往,北境几度徘徊在失守边缘,靖寰这才看清了父亲的无作为,终是定了心决定夺位。
元和三十四年,开年之初齐氏便为靖能诞下第五子,取名靖琮,皇帝设国宴大贺得子,但与此同时,北境却遭到努伸侵蚀,北境五城丢了两城,陀乙更是以亲睦之名来访京师,实际上行的是立威之举,这让靖寰深感夺权之事不能再拖延,他祕密入京,开始谋划篡变。
「那鹿平野呢?」听到此处,靖翎已经深知皇兄篡位动机,但安阳王并未与太子交好,身为世子的鹿原更是个心在音律不在朝堂的人,怎麽会成为宫变中的主要角色呢?
「安阳王掌握的骁虎营镇守的是京师,皇城禁军的调度权也在他手上,要策反安阳王并不容易,所以为师做局让你皇兄与平野接触,起初平野不愿,君臣有节,他虽心不在朝堂,却也非轻易能变节之人,为师没少费口舌,只是他心意颇坚,直到那年入夏前,努伸派人来求过亲,他才动了念」
靖翎记得这事,那蛮子要求靖氏嫁公主和亲,还要求北境三城为嫁粧,忝不知耻
四十、变节缘由
「平野愿做说客,对我们来说自然是一大助力,却没想到,应下这事的隔日他便带来调度禁军的虎符,为师当时虽不愿想却也知道,这怕是下了杀手拿到的,安阳王的性子,在朝堂上为师是摸透了的,并不容易说动,也因为比预想的更早拿到了虎符,这计画便得提前,毕竟安阳王不能消失太多日,只是至今,平野还是未对为师坦白他游说安阳王时发生了什麽」
「有了禁军虎符,便能调度出宫卫缺口,但侵入皇宫到你父皇殒命的过程,为师并不知晓,你皇兄和平野也隻字未提,其实这场宫变,我等意在夺权,却没想到整个天家最后竟只剩你和你皇兄二人存命
靖翎拜别萧年时,萧年把那把富有他们师徒三人回忆的琴给了靖翎,老人深深一揖,道:「老臣所做为民为社稷,害殿下受苦实非本愿,殿下还愿意来送老臣,老臣甚是感谢,望这把琴能给殿下一些慰藉」
抱着那用锦缎裹起的琴,靖翎颔首,淡淡的道了声「老师留步」后便上了马车。
车裡,她还反复思索着萧年所说的每一字一句,宫变中,还是有些细节是主事之一的萧年也不清楚的,一是鹿原为何弑父,二是为什麽要屠戮皇族,除此之外的一些事情却是变得清晰可见,比如说鹿原变节,那原因再明瞭不过,不就是为了自己吗?
想着,靖翎默默的抹去了滑过脸颊的泪,这份情太重,也用了太多命去换,要她如何能得之自在?
黑帐马车走了好一段路,回到了肃王府,这段长谈,去时日正当中,归时月以高悬,靖翎在马车过门时问了门卫,得知鹿原还在校场,便让马车停在校场外,抱着琴,靖翎缓步走进灯火通明的营帐。
帐裡,鹿原端坐在书案前,正在写要呈给靖寰的军报,根据最新的消息,寒山营已经抵达北境与守军会合,这几日派去探路的斥候也已经回报了北雪山周边的地势,只要好好布局,将努伸和寒麓剿清应不是难事,唯一值得留意的便是那一入京便藏得不见踪影的疑似帑岘少主的人。
听见脚步声,他抬首看去,见靖翎抱缓步走来,怀裡抱着一个裹着锦缎的物什,鹿原大约知道那是萧年的琴,放下笔,声音平静地问:「殿下想问的都问到了?」,靖翎没有答,只是将怀裡的琴往桌案上一搁,绕过书案到他身边。
鹿原的脸朝着她,随着她走动而转了向,靖翎看着他的脸,觉得心裡发堵,忍不住伸手去拿鹿原的手,鹿原不明白她要做什麽,但还是顺从地让她看自己的手,看那只剩下刀茧的手,靖翎忍不住的泪滴在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