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肖遥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她也从来没妄想过分手后二人还能有些什么
可是,她痛苦地移开目光,料理店的玻璃上结出一层雾气,让她不得不转回眼睛盯着眼前人,再次的相遇,不应该是这样她们应该挑选一个温暖的午后坐在一间洒满阳光的咖啡店回忆往事,也可以是回访中学老师时无意中在人头攒动的走廊擦肩而过,但不该是现在、不该在这里
服务生适时地端上剩余的菜品,在一片沉默中抽身离去。二人默契地在外人前保持安静,尽管这是异国他乡,尽管服务生是日本人
白茗初的眼光仍灼灼地安在肖遥的脸上,肖遥强压下一片心酸,摆出一副关切与欣喜的模样,“什么时候的事
“就去年。”白茗初端起杯子将早已凉掉的水一饮而尽
她的样子像是吞了一杯酒,可那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水
“没发朋友圈,所以国内的朋友大多还不知道。”白茗初补充道
朋友只是朋友吗?肖遥为着这两个字狠狠咬紧牙关,她知道白茗初正用那双她无法拒绝的眼睛看着她,可这两个字,太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恭喜。”肖遥也学着白茗初语气中漫不经心的样子,扯开面上的肌肉为眼前人送上一份笑容与祝福,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住一方衣角
白茗初没应声,转头去研究刚端上来的寿司,肖遥这时候才埋头进自己的碗里,慢慢将一口气吐露出来,汤水清澈,人影模糊,她忽地觉得自己年华逝去、青春不在,实验室里的学生大多年轻朝气,她与安阳也时常打趣比不上现在的年轻人,但当自己切切实实地坐在曾肌肤相亲的同龄人面前,她心里有些东西迅速地枯萎死去
是因为遇见故人吗
还是因为
肖遥想不明白,刚刚还在问她有没有女朋友的人,转眼就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呢
晃神间白茗初重新开口,肖遥默默听着,偶尔开口应声。记忆潮水般涌来,那个十三岁的女生怯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不解、疑惑、彷徨,质问肖遥为什么那么讨厌她,肖遥十四年前没追上女生离开的步伐,欠下的答案兜兜转转抽在了二十七岁的她身上,直到她衣冠楚楚的面下,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白茗初见肖遥放下碗筷,便起身抢先结了帐,肖遥虽是诧异,仍穿好衣物跟在她身后。从前二人出门,肖遥总是习惯性地抢着买单,现在,或许白茗初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切个干净吧,肖遥便也由着她去
跨出门帘,凛冽的风直直地刮在脸上,好似眼角都堆起了冰,连同身前的人影与顶上灯笼的红光都含糊不清了起来。肖遥裹紧棉服,手插在口袋里,路灯下的两个影子孤零零地立着,既不重叠,又相隔不远
白茗初向前两步,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钥匙,哒哒两声后黑色车身里嵌着的两盏灯亮了起来,照得街上光秃秃的树干更加萧然
肖遥踢开脚下的雪,磨磨蹭蹭地,还是没忍住叫住了她,“他
白茗初停下动作,车门被她拉到半开,呼呼地往里灌冷风,纤细的手指拢了拢风衣,她转过身来,长发散落在一团白雾里,如独舞的歌女
“你说什么?”肖遥的声音太小,白茗初没有听清
肖遥吸吸鼻子,转过头去,天色全黑,街道上已经看不见一个行人的身影,微弱的路灯将将照亮眼前人的面容。她再次回眸,望进那双她曾千百次深陷的双眸,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看着雾气迅速在空气中凝结成冰粒又消失在风里,才终于下定决心问出那句话:“他对你好吗
或许是风声太大,又或许是肖遥说得太急,白茗初一头雾水:“谁
肖遥颤抖着吸气,空气像针尖扎着她的肺。“你的丈夫,”她苦涩地挤出一张笑脸,棉服下的手指快要痉挛,“他对你好吗
“他呀。”白茗初离开车身,站到肖遥的正对面,将几束不存在的发丝绕到耳后,“他很好
她真挚地注视着那对褐色的眼睛,似乎是在里面看到了不相信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他真的很好
“真的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心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飕飕地往心间上吹。肖遥直直地看着她,想知道那双墨色双眼下是否隐藏了些难以启齿的秘密
“真的。”白茗初的回答迅速而肯定
“那就好。”肖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手捂在口袋里,已经汗津津的。她局促地点点头,机械地退开两步,目送白茗初坐上驾驶座的位置。“注意安全。”如今,她的身份只能说这些了
“你也是。”白茗初降下车窗,汽车的发动机在空旷的路上制造出一些沉闷的声响,震得四周树杈上的雪掉落了不少,有些飘到了肖遥的发间
肖遥站在原地,木讷地支起胳膊舞动两下,冰雪的温度刺痛她的头皮,她选择不去理会。“再见。”肖遥听见自己沉闷的声音从喉咙底部挤出来
“下周见。”白茗初轻快的声音从车窗里传来,随着一阵轧断树枝和混乱油门的声音,终于消失在道路尽头
肖遥迈开步子,穿过马路,向远离日料店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一刻不停地走着,在这茫茫一片白雪之中,她不能停下,不敢停下,耳中的话语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大脑,直到她胸口作痛,脑袋像是要裂开,仍不肯放过她
小白结婚了
小白结婚了
泪水早已夺门而出,在寒流下四散而逃。肖遥浑不在意,狼狈也好,丑陋也罢,这世上无人知晓,也没人会在乎。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也不愿放缓自己的步伐,好像只要停下脚步,便会立刻化作一片殷红,消散在这一片洁白
剧烈跳动的心脏和搅动不止的胃部此刻终于发出最后的抗议,她强撑过几轮翻滚才结束了晚餐,此刻决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这家日料店。她一次次将滑腻的鱼肉送入自己的口中,装作对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不过是想逃离来自那双眼睛的一次次凝视
她仍然一刻不停地走着,或许是向公寓的方向,或许不是,但,随便吧。血液奔走喧嚣的声音冲击着耳膜,她几乎就要听不到剧烈的风声——但刺骨的寒风仍在拷打裸露在外的皮肤
小白结婚了
小白结婚了
她全身一片冰冷,已经不知道走出多远,却没见到一个行人。从前在东京的时候,那里永远人山人海,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供自己发泄的角落,而现在,已经走过好几个街区,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她突然好想在这片雪地里放声大哭,明尼苏达,谁能想到呢,在世界上这样一个偏僻的角落,在这个北纬四十九度的地区,在这室外温度堪比北极的区域,偏偏是她,恰巧地、突如其来地、迎面碰见了那个最不想看见的人
肖遥浑然不理已经挂满冰雪的衣领和裤脚,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头脑风暴中。白茗初是怎么说的?在多伦多大学遇见了从前的男友、现在的丈夫,二人家境相当,一拍即合,毕业没多久就步入婚姻。对方是现役滑雪运动员,已经一起去过世界上不少地方参加比赛
听起来确实非常幸福美满,肖遥刻薄地想,或许她不幸福呢,否则又何必跑到另一个国家、另一个城市,学习自己并不熟悉的专业呢——至少肖遥从未听说过白茗初对设计相关有任何兴趣
肖遥猛地停下脚步,只觉得周围所有的声音似乎突然被放大了百倍。狂风撕开城市的声音、她自己小声而颤抖的抽噎声,她还能听见自己心跳在不断加速,那块滚烫的肌肉几乎就要跃出身体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甚至喘不上气。她很想狠狠甩自己两巴掌,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臆想。她怎能如此自私?只不过是巧合地遇见几次白茗初,便阴暗狭隘地希望她的婚姻不幸
从前,无论如何,她都是希望小白能幸福的人啊
现在,肖遥站在道路的中央,脸被吹得生疼,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冻僵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利索地戳了几次,才解开屏保。临近午夜,手机上除了系统的推送外再无消息,甚至发给母亲的回话也没有应答,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得被整个世界抛弃
四周的房屋一片死气沉沉,没有人,没有飞鸟,没有爬虫,只有无尽的风声。肖遥怀疑自己哪怕死在这里也得一个星期才会被注意到,这里太冷、太暗,那些微弱的灯光打在路边的窗户上像幽灵的暗语般郁气沉沉
肖遥调出导航,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才发现已经接近公寓的附近。她弯身拍掉裤脚粘黏的花雪,起身时一个重心不稳几乎就要磕到路面。她这才注意到路面竟是如此湿滑,而她一个小时不停歇的暴走竟未有一个趔趄
她的注意力从晚餐的对话移到了脚下,一路上小心翼翼,直到回到公寓所在的街区,站到灯火通明的便利店门口,才有了一丝丝活过来的实感。她现在很需要一瓶烈酒,威士忌或者烧酒,都行,她不挑,只要能把自己灌醉
国外有一点肖遥非常喜欢,这里没人在意路过的行人穿的什么衣服、挽在一起的人又是什么性别,或是哪怕有些人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瘫倒也没人会多看一眼——服务员扫描条形码,而她掏出信用卡付钱,就这么简单
她抱着冰冷的酒瓶,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颤颤巍巍地走出电梯,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托付给她的防盗门,她闭目喘息,掏出钥匙对准锁芯,一次,两次,她没醉,但她需要一种醉酒的状态来逃离现实。肖遥摇摇脑袋,将钥匙调转一个方向再向前捅去。第三次,门开了
肖遥颓废地摊在沙发上,四下一片黑暗与寂静。她开始感觉自己或许真的喝醉了,头重脚轻,视力模糊,整个房间充斥着一种不真实感,还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想蜷缩在沙发上放肆地大哭的欲望
她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蓦地想到,若是当年的小白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会心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