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在外间小憩,中堂此时空寥,云荇带犀霜行至案前,对坐摆子。
         他用扇柄挼着脖颈,举止慢条斯理∶“一天天的,除了下棋还是下棋,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北周的。”
         云荇正色∶“为了下棋。”
         折扇马上拍落在她手背,笑问∶“那么是谁摆了我一道,叫我在庆安寺替老夫人讲经念佛的。”
         说起这茬,自回棋社后,众人对他与连秦在授衣假时谒见了李詹深以为意,只有他知道,连秦根本不曾和自己晤面。
         犀霜有时会想起那张古怪的字条,但问及连秦行踪,他又十分抵触,像有什么难以启齿,实在耐人寻味。
         “我与连秦多日未见,是因为被一只狡猾的猫使了绊子,但你们当日缘何一同出现在荷香楼附近。”
         他身躯前倾,似玉山一般挡了投在棋盘上的半边日光。
         探究的眼神逼近,云荇静对一瞬,忽然张开巴掌,朝着他的正脸,按了回去,并半真半假道∶“自然是我掳掠了他,阶下囚必须拘在我眼皮底下。”
         犀霜一愣,逗弄道∶“那敢问大人如今又为何放了他?”
         她夹子置枰上∶“了却一桩事,一时开心,大赦天下。”
         他啧声,在左星位侧黑粘∶“你心肠真是大大地坏,我要给他报仇,教训教训你。”
         云荇盯着黑棋,应了一句求之不得,便不再说话。
         在两两分角之后,犀霜落虎,白棋这时形未聚,空域广阔,他在白旁补立,两侧夹角,白瞬时气紧。
         与别人惯于夺地不同,他在不紧不慢地投石探足。
         云荇拈着白扳,黑飞,她定神细思,小飞进角。
         犀霜用指尖挠挠下颌,有点意思,白棋此时择二间高夹才是厚重稳妥的,他抬眸,暗自留意着她的眼波,四角瞻顾,在黑立位上也徘徊过两三次,说明她知道尖攻打入是无理手,那么小飞进角意欲为何?
         除非……想弃子。
         犀霜歇手原路,在她飞的一旁,忽然一步挡下,白退,黑粘,十分强硬,且毫无章法,白棋仍处于应付的局面,他却倏然不再照章而走,这一挡,让云荇的弃子没有完全奏效。
         棋盘宛似嬗变为敌场彀中,诱着她急攻。
         如果她没注意到白退后,黑粘的一手补强,以及后方的实空余裕,就真信了。
         若这时白乘胜追击,长,下刺打入,原本状似退让的黑棋,在前一手粘的根基上再强扳,就会利用白退而成的阵地,从中夺势。
         介时白无法正面应战,倒是会被迫跟黑棋转换。
         云荇执着白子下靠,黑见她不应,立即跳,白尖,黑内扳。
         犀霜耐心补了本手。
         云荇也不急,顺势而为,就着他的内扳接虎,犀霜看着此时以白退为要点的空域,引征子立贴,白拦,黑飞压,黑棋放低了姿态,以虎相邀,但白形不为所动,不接,黑就没法出头,白棋的退,始终没有被他诓骗成黑棋夺势的要冲。
         二者相持良久,白形坚韧如初,未有崩溃。
         日头又西偏了些许,一个擅诱,一个固守,难决胜负,犀霜最后数子,向来逢事松缓的神情敛去不少。
         他点了两遍,莞尔∶“真是艰难啊,只赢大人半目。”
         云荇没有怡悦之色,犀霜也不如表面率然,有点皮笑肉不笑∶“固步缓攻,不会是被连秦教坏的吧。”
         这是连秦与他多次鏖战后,寻索而出的妙手,青渚流易引敌手入彀,不求磊落,连秦年少时三度损兵折将,未成一篑非栽于攻讦,相反,他也极擅强袭,才倾陷在破绽难泄的敌场。
         经年累月,寻踪觅迹,得悟是应该的,是苦尽甘来。
         连秦而今与他频繁对阵,已然能够平分秋色,打得有来有回。
犀霜望着云荇,他们初回过招,她输二目,这次,他艰难赢下半目。
         他还是赢了。
         但这是他们第二次交手。
         她就这么平心定气,还不乐。
         犀霜拿起枰边的折扇就戳她的脸,笑着重问∶“莫非真是你师兄出的馊主意,守阵缓攻什么昏招?”
         居然叫她学会了如此顽抗,他心里有点意兴阑珊。
         犀霜明白这种念头很卑劣,一种厌腻于胜负莫测的本能,连下回是否能如旧翻掌云雨也没有定数。
         他依然是赢了,却无法忽视后来者居上。
         云荇输了半目,还没心思谈笑,她将棋局归置,回到黑棋内扳这一步,这时黑被白合围,四面楚歌,貌似只得一个眼位。
         当其时她按步缓攻,随黑团而白立,虽然白形依旧稳如泰山,但黑棋也趁机以挤成了先手,白挡,又促成黑再立,立也是先手。
         两步,黑棋盘活。
         她提子沉吟,从黑右方行团。
         “你后来在左侧以虎补强,我其实考虑过,是否该从右边团。”
她翻开页脚微卷的永嘉枰集,指给犀霜看。
         范成对程叶,是相类的下法,一侧漏隙,按理对症下药,只做掉它即可,但这一局,范成的白选了在敌方完好的右下拆招。
         “这步,后来程叶以粘回应,白气仍旧被收窄,确实让它当时呈出收效甚微之态,但范成有意声东击西……也让黑棋真的顾此失彼了。”
         范成在这一手埋下的假断点,在程叶后来的跳刺中,先一步接应了原本的白形,程叶补活了罅隙,但也失了在右下占势的好时机。
         她搁下书,回到枰前。
         “假使白放任黑棋走掉先手,从右侧团,黑尖,”她盯着黑白二子间的空域,横顶进去,“你眼位就破了。”
         她移开手,让他看清全局。
         黑棋被架在白形之中,它的气数一目了然,白已经不用再填子了。
         犀霜靠在凭几上,他从都怪连秦授以慎攻教坏了她的诨语中抽离,反复睁闭目,揉额吐息。
         最后束手投戈∶“你说想过这般走,言下之意是,你非但早就谙熟连秦如何治我,甚至寻到了新的破招之法,并且比对了哪种更容易克制黑棋。”
         她还不是今日才开始捧的那本书。
         云荇委婉否认∶“起初只是发觉这一手别致,有成定式之势,可因为后来程叶更是棋高一着,这招反而被掩了下去,而且永嘉枰集中的记述唯此一例,只能知其形,其意则未完全吃透。”
         犀霜睨过去∶“让你吃透了好赢下那半目?”
         她想了想∶“那也许不止半目倒不用如此实诚。”
         他知道这话可能所言非虚,但如果是真的,反就更棘手了,看着楸枰上纵横的黑白,犀霜失笑摇头,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