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实现了我的梦想
一天下午,太阳把整个教室照得昏黄一片,我直直地站起来,朝教室外走去。——老师还站在台上念ppt:“纺纱生产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什么?”台下像往常一样乱糟糟的。后排有人趴着睡觉,有人对着手机屏幕发出吃吃的笑声。前排零星坐着几个学生,面对黑板呆若木鸡。抛出问题就像把小石子扔进不见底的洞里再无回声,而她对此早已习惯,因此她继续有气无力地往下念:“最后一道就是细纱。”
我站起来。她并没有为此感到惊讶,因为在这所位于郊区的大专,任何事情都可能在课堂上发生,没有拳拳见肉的冲突把教室搅得一团糟已经谢天谢地。于是在她的声音里,我穿过后排浓浓的香烟味,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条挡住过道的腿,朝后门走去。期间一个人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飞快地继续返回面前的游戏屏幕。那是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刚入学时,这双眼睛的主人曾彬彬有礼地对每个同学说,你好。我和他在同一个班级,上着同样的课,浪费了同样的两年时间,并且不熟悉彼此的名字。
两年过去了,他已经把自我投入进游戏里,那是一个生与死都更干脆些的世界。而我不比他更好。
我走出教室,走出破败的教学楼,朝那片荒凉的小土坡走去。最初入学时,我曾打算在这里种一些花,就像期待自己会生根,那时我带着愚蠢的微笑注视着这片土地,心想有朝一日这里会成为一片花圃。但那些种子没有一株穿破土面。如今,它还是一座土坡,并且比两年前显地更硕大空旷了一些。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有些诧异地低头辨认了一下土坡的边界处,发现它的黄沙在不断侵蚀周围的地面。
我在土坡上坐了一会,想在离开这所学校前的最后时刻,稍微哀悼一下自己过去的两年。风把细沙吹得打旋,不远处低矮的教学楼歪歪扭扭。天空很低,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感受。于是我站起来朝校外走去
郊区的快递分拣厂有很多,我沿着歪斜的街道走进其中一家。路过的大卡车轰隆隆的声音里,我扯着嗓子对守门人吼:“来上夜班找谁?”守门人从保卫亭子里探出头,以同样的分贝吼回去:“车间门口。”
车间平躺在巨大的水泥空地上,像一头沉睡的兽。抽着烟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我快步朝那里走去。随着我的靠近,车间在变得越来越大,并且传来嗡嗡的声响。“我白天打过电话,想来干夜班。”我说。他潦草地点点头,示意我需要上交手机和身份证。
好说。好说。我随身携带身份证就像携带自己的人生,方便随时离开,也方便随时出卖。既然已经打算把力气和生命力卖给这家快递厂,身份证自然也可以交上去。
“你还在上学吗?”接过身份证后他漫不经心地问,“附近哪所?”
“我是A大的。”我信口开河。A大是S市最好的大学,在这个郊区有分校。我看到过里面的学生,他们骑自行车时风驰电掣,好像拥有光明的未来。
我骑自行车也很快。
他面无表情地戳破了我的谎话:你是A大隔壁纺织学院的吧
就这样,我留在了这里。
夜里,我站在传送带分叉的一个节点处,马不停蹄地分拣快递。A类包裹送到一号口,B类包裹送到二号口,依此类推。站在相邻节点的常是同一个中年女人,消瘦,对拼音毫无了解。在漫长的车间分拣工作中,她根据不同字母的形状,在A、B、C与数字1、2、3间建立起了一对一的联系,后半夜众人怠惰时,她动作仍旧熟练、迅速而准确,“为了生活嘛,辛苦一点没什么。”她说。这些天赋让我叹为观止。她有个孩子,明年就要读大学。“到那时候就都好了。”她满足地叹息,这是她守护自己生活的方式,这种方式几乎让人爱上她的生活。
天蒙蒙亮时,工人们结束夜班、鱼贯而出。那时正好是通勤赶地铁的时间,郊区到市区需要两小时。昏昏欲睡的人前往上班的地铁,昏昏欲睡的我骑车返回出租屋,摇摇晃晃的醉汉在马路牙子上哭号或自言自语,精神抖擞的野猫在巷子里流窜。我们都是这座城市的血脉与地下河,只是有些洁净无菌,有些携带病毒与灰尘,有些已经开始腐烂。一次路过焦化厂,低矮的围墙上,有人留下意味不明的句子:“无   害   人   会   健   康   ”。我能想象到那个人醉醺醺趴在墙上涂抹出这些字的样子。这句话像一句晦暗的咒语,在无数个夜里盘旋于我脑中。
如果群租房没有奇怪的动静,我倒头便能睡着,然后在午后顺利醒来。闷热的没有空调的出租屋里,我会打开一个没有流量的网站,开始在上面写浏览率极低的故事。
那些故事都是我夜间在流水线上机械操作时想出的,置身于其中如同置身于梦境。只是自始至终我都不清楚,在做梦的究竟是我还是那台传送带。后半夜白炽灯把九米高的车间照得很凄凉,传送带依然不停歇地运转。我想,其实它才是真正有生命和能动性的主体。而这个主体携带着源源不断的包裹像我奔来,不疾不徐,我感到自己的动作前所未有的呆板和迟缓,“快,快。”它催促着。黑色的斑点在眼前膨胀收缩,包裹上的拼音隐没进斑点的海洋里,我辨认不出具体内容。太阳穴又冷又热,眼前一片黑暗,我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下一个节点处的女人发出不满的声音,我妨碍到她的工序了。我有些害怕地命令自己:“下一秒就要恢复视力!”但并没有效果,那片令人晕眩的黑暗仍盘旋在眼前,我于是更加用力地命令自己。随后地面砸在了我的脸上。
再醒来时我半躺在车间靠墙处,一个瘦削的女生蹲在我旁边,端着半杯水。我发现自己手里蜷着几颗大白兔奶糖。“这可是必需品。”她说。看到我打算站起来,她有些慌地把我按了回去:“快趁机再休息一会吧,这种机会可不多。”我注意到她鼻梁很高,眼角尖而细。
监工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女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耸了耸肩,有些满不在乎地笑了。监工于是半威胁半玩笑地骂了几句。他让我想到纺织学院里教导主任的脸。一阵恶心又涌了上来,我往前倒去。她凑过来稳稳地扶住我,声音清朗:“不用很认真啦,反正工钱是按时长算的,混到天亮就到手。”这么瘦的人,力气竟也这样大?我看向她身上套着的宽大背心,上面印有XX快递车间的字样,倒衬得她的下巴更瘦了。这张脸阴恻恻地、破罐破摔地冲我咧嘴一笑,冒出车间里工人常说的那句话:“枪在人在,枪毁人亡。”她说可以叫她小芦。
于是,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变成了身份证和大白兔奶糖。我把小芦写进了自己的故事,朦胧的雨季里,她穿梭在山林间,是一名沉默的刺客。
就这样,我的梦想实现了。我断绝和父母的联系——长久以来这联系令我痛苦无比——自己顺利养活了自己,同时还有做梦的机会。虽然我的手因为长期作业已经贴满绷带,虽然每个夜晚都漫长无比——“几点了?”我常小声地问小芦,她总有办法戴着表混进来,随后收到答复:“不到零点。”于是我在心里大叫一声,想昏死过去——虽然我写的故事平庸而乏味,但是还好,我有做梦的机会。我觉得我有前途,眼下越是悲惨,我就越有前途
可是有一天,我的身份证丢了。
这不是我最梦寐以求的事情吗?我想丢掉自己的过去。我想丢掉自己的名字,然后像块石头滚来滚去。如今,这成为现实。车间经理把身份证还给我的第二天,我便搞丢了证件,一起消失的还有大白兔奶糖。
可以补办!身份证丢了应该补办!
但是身在外地的我,需要回家带本人的户口本去派出所,我费尽心力逃出来,便不可能再回去。
房租!没有身份证怎么续签租住合同!
我住的是被S市三令五申禁止的群租房,它的存在本身就违法,倒不介意再违法一层。我和二房东通过app联系,签订协议时用之前的身份证照片即可。
工资!没有身份证怎么领工资!
从上交身份证的那一刻起,我和车间所有工人一样,变成了匿名的工作者。进入车间时,刷身份证的机器形同虚设,我刷自己的脸,机器上出现的是我不认识的人的名字。最初我因为好奇想仔细看一眼,却被监工大吼“快走!”,我诧异地回头,看到她的脸,那是一张愤怒的、几乎带有仇恨的脸。在充满我不了解的暗箱操作、以此克扣工资的车间里,我们实际上是谁并不重要。身份证,没有人在意,劳动力才是最重要的。
真好。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真正让我有些伤心的是,奶糖不见了,在晕头转向下班回家的路上。
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这是一条无人的沿河小道,我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发现它因为没电关机了。
眼前光斑越来越多,竞相闪烁。我感到呼吸在变得困难。一部分意识要沉入更深的地方去,而我感到自己同那个地方无比亲近,只要能同它融为一体,所有的痛苦都会消失。
这会是我的一生的结束吗?我打了个冷战,一股力量驱使我开始大喊(事实上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有人吗?”
于是,河边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转了过来。那是一个人戴着兜帽,一个男生。
他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凌晨惨白的光线下,我看到他转过来时动作迟缓、神情空白,这神情给我的感觉是,他忽然不认识自己眼前的一切了。我开始后悔向这样一个人求助,因为我无法预测他下一秒会做什么。他缓缓走了过来。河流黑漆漆的,风又轻又急。天空劈头盖脸砸了下来。我张了张嘴,想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可是,还没有开口,我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很久以后我将知道,许多夜晚,他都这样站在河边看向对岸。对岸是阿秋所住的小区。他们一起在S市最好的初中就读,一起去S市最好的高中,然后再——顺理成章地——一同考上S市最好的大学。他是A大足球队最出名的前锋球员,也是小型电影社团的活跃组织者,读大学的几年里零零碎碎拍过一些短片。
有一天,秋对他说:燊,我拿到美国那边的offer了,我想去看看。
他想问,你还会不会回来。想问,我们曾经不是打算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吗?但他只是沉默,然后说好的。
那条黑漆漆的河叫苏州河。它穿过上海市区,缓缓地向更东处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