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林骁默不作声地吃着碗里的菜
茄汁豆腐、椒香土豆丝、手撕包菜、鹌鹑蛋红烧肉、糖醋鱼……都是他平日里喜欢的菜色，卫林骁可汗大点兵似的一道道挨个戳一筷子，下着饭吃进嘴里
不咸不淡，味同嚼蜡。仿佛味蕾和油盐酱醋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脂膏，让人因酸甜苦辣全被腻住火冒三丈而又不得发作
筷子继续向着更远的地方探索，有道可乐鸡翅，一块一块垒作一盘，他看准顶端那块，正要夹，不料横出一只柔白白的粉臂抢先一步，当面把他选中的鸡翅叨回碗中
卫林骁“啧”了一声，目光投向餐桌对面所坐那位和她的筷子一样横空出世的“大姐”，对方回以毫无知觉的无辜眼神。他长出一口气坐回位置，重头自茄汁豆腐开始点名
卫林骁将满18岁，正式的成人礼是定在后天晚上在本地租酒店摆酒席来办，说好了今晚只一家三口抽空吃个家常便饭……都怪这女的，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把他难得的好心情全搅和了
连筱微并不关心便宜弟弟的心路历程，正低着头从容专注地啃刚抢来的可乐鸡翅
她吃鸡翅不爱用手拿，单用筷子夹着
先用嘴唇浅浅裹住鸡翅四条棱边将糖浆舔净，再一偏头分别咬下两头的脆骨后，以上下两骨为主心，撕作两半，一一含进口中，咽肉吮髓
被熬到钙质生硬中通外直的鸡骨从她口中脱落出来，逐根整齐地累在骨碟里，简直不像厨余垃圾，更像一碟青竹的细枝，吃到最后和她的人一样干净秀气
连筱微用一个虎口夹把油亮黑直的长发尽数咬在脑后，只余几缕稀稀拉拉垂在鬓边。她不紧不慢咀嚼，吃到脆骨时嘴里会不受控制地发出咯吱咯吱声，不时用手把阻碍进食的发丝重新别回耳后
真是赏心悦目啊
卫林骁不无阴阳怪气地想
他忍不住开口，语气有些冲：“你没发现我在看你吗
“嗯？”连筱微抬头，先分别报以卫林骁的母亲程敏和父亲卫远虑歉意的一眼，微微笑了笑，才小声跟他说：“好好吃饭
卫林骁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到底回来干什么，不是看不上我们吗
这时卫远虑看不下去，把筷子放在桌上，开口解围：“筱微啊，骁骁不懂事，你是姐姐，多担待点
连筱微先是老老实实解释：“怪我这些年身体不好，学业也忙，妈妈请不出假送我过来，又担心我一个女孩子出省，才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过来。”她把下滑的眼镜往上略推，“——弟弟第一次见我，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小男孩嘛，正是会害羞的年纪，都是这么说话的
谁害羞了
卫林骁下意识想反驳，瞥见身边母亲不赞同与威胁并存的眼神，只能乖乖闭嘴
程敏伸手一扯儿子的衣袖，示意他别那么冲动，随后也隔着餐桌同连筱微寒暄：“筱微啊，听说你从大学年年都拿奖学金，真厉害，不像林骁，明明本来理科也是年级前几的，非要去练什么游泳，现在成绩掉得一塌糊涂。说他还要顶嘴，报了补习班也不去，说是影响体能训练，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连筱微接话，仿佛毫无芥蒂，“弟弟底子好，人也聪明，努把力也就上去了
“努把力就上去？我现在就已经是年级前二十了！”卫林骁的性子向来如此，好胜不服输、自尊心强、一点儿也不肯服软。要他搞什么欲扬先抑，让连筱微先占上风？绝不可能
连筱微闻言也对他笑，眼神和煦：“好，好，骁骁最厉害了，你三月后高考要姐姐给你加油吗
镜片后的杏仁状的眼睛正对上卫林骁的眼，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悲愤委屈走投无路，反而锋芒毕露，刀光剑影下还有几分打量小动物似的怜爱
卫林骁耳尖发烫，下意识想反驳，却大脑宕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合适
“弟弟还不习惯我嘛，可以理解——我也是上了大学，看见周围的同学的弟弟妹妹有多可爱，才发觉有个兄弟姊妹的好。真是，人到一定的年纪，就会开始相信守望相助。”连筱微对卫远虑说：“我理科不行，不过我发小阿音——就是“小三辫”，爸你知道的哦？我们那届，她是这边的理科状元，现在就在辅导机构负责出题带学生。正好今天她听说我回来要约我去放烟花，一会儿弟弟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到时候关于考试有不清楚的也可以问问她
卫林骁马上打断，“我不去。你不用假惺惺，我用不着你可怜
“你成人礼就待在家里切切蛋糕啊，这么听话
连筱微自己都是一副乖乖女的模样，还好意思惊叹他循规蹈矩
卫林骁觉得她似乎从年纪带来的自由上找到了一些可以压自己一头的优越感
倚老卖老
卫远虑也很多年不见连筱微了，这女儿既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血脉，和她母亲离开时已经十五岁快十六岁。虽她母亲性格强硬她又自小倔强，不如卫林骁母子带来的欢声笑语温情脉脉惹人沉溺，但胜在旧情深厚，又有从微时相伴的同甘共苦之谊
手心手背都是肉，单想到她离家时，剪着学生头，一回到家校服都来不及换就被前妻逼迫同走，那一步三回头哭着喊爸爸的样子，心里便软成一片，难得语气强硬地催促卫林骁说：“你姐姐都请你了，你就去。去吧去吧，小寿星是不是没钱了所以不好意思出门啊，要多少钱？要不要老爹给你报销
连筱微还在呢，卫林骁不想当着她的面跟她亲爹要钱，怕输了阵仗，于是大声说：“怎么会，我都成年了，又不是不会赚钱。——我自己有钱
他之前去参加比赛赢得的奖金都放在一张卡里，没怎么动过，花销方面远不必露怯
平时开惯了玩笑，卫远虑一时忘了今天情况特殊，顺口打趣他：“这么厉害，好啊，那你都自立门户白手起家了，之后我偌大的家业岂不是后继无人
一个敢说一个敢回，卫林骁一时口快，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不行，我计划好都帮你和我妈养老送终了，合着到头来让我打白工啊
话音落地，两人才察觉到不合时宜
连筱微垂着眼睛喝汤，雾气蒸到眼镜上，一时看不清神情
程敏一如既往挂着微笑，努力想显得自己很不在意，但一举一动愈发轻快，得意得如同有意炫耀
卫远虑后知后觉，又惊讶于儿时凡事稍不顺心就要撒泼打滚的连筱微如今无悲无喜近乎卑微的反应，不知道该怎么往回圆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一时无言
“我吃好了。”连筱微慢吞吞摘下眼镜，用眼镜布擦净雾气，过了一会儿重新戴上，神态自若，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爸爸，你放心吧，家业本来就是骁骁的，他日后想自己留着还是想给谁，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呢，只有这一个弟弟，不过是现在还不熟络，以后关系好了，想必他也不会不管我这个大姐吧？我没必要去争这些。您不用为难
她的笑天衣无缝，可越没破绽，越让卫远虑心头皮开肉绽
“筱微，你
卫远虑五十多的人了，当然知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何况他的父爱本该与生俱来陪伴连筱微，应该像太阳一样普照她的童年、少年、青年甚至是中年，却一连缺席了将近两个阶段。他在见到连筱微之前，很抗拒再见这个只有逢年过节发来一条祝福短信的女儿，又怕她和小时候不一样，又怕她和小时候一样
如果她变成一个既不亲近自己，又一心想回来争家产的陌生人，卫远虑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与她相处
可她回来了，不争不抢，谨小慎微，判若两人，喊自己爸爸时都像藏着千万次的哽咽和千言万语道不尽的委屈……听她说大学时突然明白了守望相助——人是不会突然自发明白什么的，只会突然发生了什么，被迫在朝夕间悟得什么
但她没有说，他这个失责的父亲也不敢多问
程敏一见场面僵住，赶紧打圆场，也许是有意拉拢，又或是想恶心这个丈夫前妻派回来的斥候，她起身走到连筱微身后，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态度亲昵得不是母女更胜母女，“正好你们一会儿要出去放烟花是吧——正好多增进感情。人家都说呢，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是相看两生厌，你们这样错开了青春期的姐弟，关系才最好……今晚上就麻烦你多照顾小骁了
连筱微见招拆招，把手覆盖上程敏的手，麻得她浑身鸡皮疙瘩一激灵，“程姨你放心，我是姐姐，应该的
卫林骁刚从说错话的自责中挣脱出来，出于无意间误伤连筱微的不自在，故作顺着母亲的意思，不耐烦的问连筱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卫远虑看连筱微主动示好“迷途知返”，而卫林骁也妥协让步，一想到自己年近花甲终于一家团聚，颇为欣慰，不想扫了众人的兴，只好强迫自己镇压心底的心酸，计划着日后在不亏待继子的基础上，多少弥补女儿一些。于是也冲连筱微说：“你们两姐弟自己去吧，注意安全。我和你程阿姨正好跟朋友约了去他家喝茶，一会儿还要出门就不和你们一起去了。蛋糕你们回来时买一个切也行，不切等后天正式给林骁办生日宴，你也出席，咱们一家人一起切也行
连筱微并未反驳父亲话里关于一家人的错误定义，“好，那我们先走了
卫林骁也站起来，走向玄关
“姐弟”二人一起出了小区，起初是并行在路灯下，渐渐拉开了距离，卫林骁在前，连筱微在后
连筱微看着卫林骁的结实的背影，把眼镜和虎口夹都摘下来放在外衣口袋里，问他：“酒吧和迪厅去过吗
卫林骁略微回头瞥她一眼，冷着脸，没回答
连筱微抱着手臂加快脚步追上来，语气轻快，自说自话：“没去过啊？也是，刚刚成年没多久，估计你也没那个胆子自己去。那姐姐带你去过个成年人的生日，见见世面，怎么样
卫林骁嗤笑，不在乎似的耸了耸肩：“什么时候小太妹也能带人见世面了
她不跟他一般见识：“你到底去不去
卫林骁随口答应：“行啊，你说去哪？我的成人礼，你们爱怎么弄怎么弄，爱去哪就去哪
连筱微停下了脚步
卫林骁走了三四步才意识到连筱微没跟上来，回身催她：“走啊
“那你自己定吧，你想去哪里？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