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灵青色的皮肉已经一寸一寸化入半透明的剑脊,蓝色的经脉烙成剑身上的花纹,惊蛰剑锋在法阵的中心逐渐成型,舒展着流亮的白色闪电,涌动着隐隐雷音。
是时候了。
叶渺伸出手,将将握住剑柄的那一刹那,从天际传来嘹亮的马鸣,飞马踏破窗槛,从半空中直破而入,稳稳悬停在叶渺面前,叶英打了个唿哨,让手下先别跟进来,正要翻身下马,被叶渺一抬手拦住,“下来就死。”
叶英瞥了一眼这满地血红的古奥花纹,无奈道,“那你跟我出去说?”
叶渺颔首,与他一并走到塔外,“怎么突然过来?家里出事了?”
她此番从幽涉本家离开时,堂主哥哥尚自闭关修养,她便安排叶英掌管族中诸事。叶英是堂主哥哥的独子,秉性仁厚,与她自幼一同长大,辈分虽然有别,却情同兄妹,亲厚非常。
三月前,大长老九寰峰顶闭关坐化,族中再无可以弹压制服叶霄之人。叶霄身为执法长老,又受到阊阖、广漠两堂的支持,叶家八堂中,这两堂与清明堂一向不睦,处处作对。她为此专门在临行前宣示上下,若非全族生死攸关的大事,叶英身为护法,皆可自行决断,不必一一回禀。
叶英神情凝重,“叶霄与帝国的人密谋,已经议定了价码,等他一旦上位,就要跟帝国重新合作。”
“就只这件?还有什么?谁告诉你的?”
“他还知道了你带应北微在此处祭剑,正要带人过来和徐瑛上下夹击,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叶英快速道,“秋白羽从淞湖得知了这个消息,一路赶过来跟我说,我送他出城的时候被叶霄发现,他被拷打了一日,不得已将秘密吐了出来,因为我告诉他一日的时间我足以赶过来。事不宜迟,我们赶紧离开此处。”
叶渺闭了闭眼睛,“你中计了。”
“什么?”
她凝视远处翻滚逼近的白色雪浪片刻,“阿英,你不该来,我现在无暇抽身,唯有留你在家中,才能镇住叶霄不妄动。可你偏偏
她叹息一声,“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此时此刻已经无从再去探知秋白羽是怎样知道的消息,但凭猜测,她也大概知道会是那人的手笔。比起直接将消息透露给叶霄,用秋白羽传讯不会将她自己牵扯进来,顾秀对叶霄的信任还不足以让她自愿让出这样大的把柄。其二,再不确定叶霄得到消息之后能够正确利用的情况下,送一个人质上门胁迫叶英不得不入局。
只消投下一枚棋子,就足以在整片局势中激起滔天之浪
她看了叶英一眼,镇静地转身,不再管那逐渐逼近声势浩大的马群,“为我护法。”
塔中的仪式还在静默地等待着去完成,剑上的幽魂还在尖叫着渴求主人的第一滴血,这一次祭炼将会把惊蛰剑与她的神魂连在一起,成为完全由她心意控制的本命法器。叶渺深吸一口气,将神识化入虚空之中,循着雷声的指引,向惊蛰的本体逐渐接近。初生的惊蛰剑还相当警惕,面对他者的侵入炸开雪白的电光。雷霆的暴怒不可小觑,一点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审判,直到发觉叶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耐心地原地等待,才逐渐缓慢而好奇地绕着她观察了几圈,似是雷雨后清新的微风拂过。
叶渺蓦然亮出左手,在掌心并指割下,鲜血冒出来的一瞬间惊蛰剑发出狂喜的叫声,风卷残云般吸干了所有流淌在外的赤金色血液。剑柄上的七颗宝石逐一发出光芒,渐次蔓延到剑身的花纹,就在仪式即将完成的那一刹那,栖息在剑脊上的翼灵睁开了眼睛。
他的躯体已经消融,只剩下两颗眼睛,化为剑锷左右镶嵌的海蓝色宝石,宝石剔透的镜面反射出执剑人的面容,那冷峻如霜雪一样的神情使他空无一物的回忆感到熟悉,而眼前人已经开始吟诵祭炼完成的乱辞。
“天之诚神,宜鉴牺牲。咨尔藏剑之灵,今予尔精魂三千,祭汝冷铁,翼灵遗族,飨彼寒剑。钦承吾道威命,火炎昆冈,奉将天罚。北极濮沿,南从祝栗。赫赫皇灵,无替厥符。神协人同,道以告之。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
不、他不要听从这样的命令!
这个念头于识海中诞生的一瞬间,视线之中不再只有模糊的面容,壁上回环往复的图画一并映入他眼中。仿佛有先灵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用古老的语音讲述,他们是如何轻信了帝国的女主,被夺走了至高无上的宝物,又被打入地狱,举族流离,而今日,不幸的后裔啊,我的孩子,你为什么同样落入这样凄惨的境地?
他没有脸庞,没有表情,冰冷的泪水从蓝宝石的表面凝结滚落,滴入地面的那一刹那,塔基仿佛受到感召般簌簌震动起来,叶渺陡然抽出惊蛰,跃至半空,而就在下一瞬,地面轰隆塌陷,法阵块块碎裂,被吞入深不见底的地渊。
与此同时,装饰在穹顶的十二片玻璃花窗向下投射出明亮的光束,惊蛰剑上的两枚宝石被这灼热的光芒烧得滚烫,从惊蛰剑上脱落下来,漂浮在了空中。
飞舞的尘灰中,宝石的背景逐渐凝聚起一缕缥缈的影子,叶渺执剑相对而立,认出了这个人,“应北微。”
失去肉身的翼灵向她伏拢手掌,轻轻一礼,背后蓦然伸展出一双硕大的羽翼,呼啸起的烈风将她也不由得震退半步,在空中轻轻巧巧的一折身,毫不留恋地飞向了天际。
哪怕只剩下一缕残魂,他也绝不成为一柄剑的附庸。
白塔从虚空中凝成的无色光幕竟然斩断了附骨之疽般嵌在应北微身后的的白芒。狂怒的电光在空中剧烈舞动,一个尖利凶狠地转折,电光石火般向叶渺直劈过来。
“阿渺!”
叶英推开白塔之门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危急的景象,他来不及细想,横臂在叶渺身前一挡,元神修士的一条手臂在天罚之雷下竟是顷刻化为焦骨。惊蛰召唤的第二重天雷已经隐隐在云中涌动,叶渺猛然推开他,“出去!还不快走!”
“他走不了。”
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联同一片此起彼伏的马鸣,是叶霄带人到了。
她将重伤的叶英靠在白塔的墙壁上,自应北微的魂魄脱身,这座塔就重新恢复了死寂。她走出去,并不意外地看着外面声势浩大的众人,穿着整齐划一的阊阖堂服饰,将白塔团团围住。叶霄身后的阊阖堂主叶丘,执学生礼恭敬地站在一边。
叶渺的目光从这一众人等身上扫过,所到之处风行草偃地低下头去,都不敢与她对视,叶霄扬声道,“家主,我等今日在此聚众请愿,乃是希望家主能够慎重考量之前的决断。”
平原的尽头已经被黑云压满,地平线的曙光都闷不可见,雷声飒飒,将对阵之人的声音震得时断时续,叶渺道,“执法长老以为,我的哪一项决断考虑得不够慎重了呢?”
叶霄道,“家主的决断自然都有当时的道理,老夫不敢指摘。但时与势会发生变化,在这变化之后,有些行为就显得悖逆潮流,与世道人情不合了。我等身为从属,也是一心为家族考虑,恳请家主收回成命,重新开启与帝国的合作,允准族中志向远大的青年人可以自由来去冰原,去到帝国之中施展鸿图抱负。”
叶渺听罢,慢悠悠地道,“如果我不准呢?”
叶霄道,“您不会不准。”他环视了一眼周遭,“我们拥戴的家主是真心为了家族前程的领袖,而非只顾私利的独裁者。”
数百双眼睛一时都聚齐在此处,帝国与叶家的合作,从四年前的红莲计划开始就成为叶家子弟在俗世中晋身最快的门径,直到叶渺因为灵脉事故的安全问题与前首相翻脸,弃红莲计划所许诺的惊天利益而不顾,断然退守冰原。此事在族中一向颇有微词,只奈何叶渺执掌家族近十年,修为超绝,才不得已被压服。
如今帝国内阁虽然洗牌重组,但听说新任首辅却已向叶家抛来了橄榄枝。一个叶家,便足以代表修真界半壁江山,他们又有何理由再死守着这终年积雪的冰原,放弃南国唾手可得的钟鼎荣华?
叶渺轻轻叹了口气,她费劲力气想要将家族从帝国的漩涡之中拉出来,却还有人不知死活地想要自己跳进去。
真是可笑。
叶霄见她不答,向身后一挥手,“带上来——”众弟子连忙退开,将一个被精钢锁住手足的青年男子带上来,短发浓眉,正是秋白羽。
他缓缓道,“您如果真的不愿意承担与帝国谋利的重责,随时都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担。我们愿以长老之礼侍奉您。但如果您执迷不悟,一定要家族拖向与帝国对立的深渊
他抬手,一柄青光如水的长剑夹在秋白羽的后颈上,“那或许,朋友的血会让您清醒些许!”
秋白羽大声骂道,“狗贼!你还骗我说你是叶家的长老?滚你奶奶的无耻小人!背信弃义!”他叫了两句,叶霄就冷冷地将剑锋朝他颈上压了半寸,“老实点。”
秋白羽冷笑道,“老子千里迢迢赶过来就是为了报信,皇帝也不怕,难道老子怕你?”叶霄不耐聒噪,抬手点了这人的穴道,“家主,眼下可能决断了么?”
叶渺忽地一笑,“你也威胁我?”
“不错。”
叶渺道,“方首辅在朝中根基未稳……想来应该不会给出如此肯定的承诺。”她盯着叶霄身后的阊阖堂主叶丘,他脸上已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执法长老,你是不是还从谁那里得到了盟约?”
叶霄面色不虞,一时无话,阊阖堂主略带急促地低声道,“老师,您说句话吧
他重重咳嗽几声,“不错,前首相顾秀,也已经答应同我们合作,开出比之前更丰厚一倍的条件,并且优先我们阊阖堂的弟子前去参加。”
叶渺微笑,“只要她还能当回首相?”
叶霄脱口道,“现在是帝国求着我们重新修复盟约!是前任首相还是现任,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顾秀曾经不止一次地为了帝国利益坑害了数百个叶家的修士,屡犯不改,霄长老怎么肯定她不会再一次这么做?又怎么肯定方锡不会为了同样的理由做出和她一样的事情?”
她望向周围这些穿着阊阖堂白色服饰的年轻人,沉沉叹息,“我们有一百七十三个血脉相连的同族死在异乡,他们的招魂仪式曾经让城中十里之外都能听见遗孀亲友的哭声,阊阖堂失去的人是其中最少的,但其余各堂蔓延的悲痛难道还不足以让你们警惕帝国的野心?难道我们一定要等到叶家通往帝国的道上布满前人的尸骸,才知道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叶霄遽然变色,“你
“霄长老!”叶渺打断他,“你敢发誓这不是出于你自己的私心?”
叶霄怒道,“我当然不是!”
叶渺道,“很好,那我问你,为什么你与顾秀的盟约不在一开始就跟大家公布?你为什么不录文书,不刻碑铭,甚至不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个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条约?”
叶霄道,“那是我的事!”
“你的事?”叶渺面带笑意,“大家都听到了——”她的声音转为冷峻,“那么犯上作乱,里通外国,私自出卖家族利益与外人,都是你一人所为之事了?”
叶霄变色道,“我是说,这件事里我甘愿为大家扛下责任!”
叶渺不理会他,转头看向阊阖堂主,缓缓道,“丘堂主,你不知道这件事,对吗?”
叶丘迅速地瞥了一眼身前的老师,低声道,“不知。”
叶渺点头道,“不知者无罪,我不会怪罪你。”
她环视一周,提高声音,“今日在场各位,我知道大家与丘堂主一般,都是误听奸人之言。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如今帝国虎视眈眈,族中不可一日无人防守,丘堂主,你带大家回去。”
这番话竟是再不将叶霄放在眼里,叶霄独自立在阵前,身后众人虽不动作,却是一片窃窃私语之声,惹得他又惧又恼,还欲分辩,喉咙中刚刚说出一个“我”字,惊蛰剑挟风雷之势断然斩下,那颗苍老的头颅旋转着滚落下去,抛珠弃玉一样落入雪中,断颈里喷出一蓬鲜血,淋在马头上,让那匹天马发出一声浓重的响鼻。
满地寂然无声,叶渺转过身,静静看着叶丘,“丘堂主?”
叶丘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当即呼叫从属,分编结队自冰原朝本家撤退,无一人敢抗令不从。他随在队伍最后,走过湖畔时,眼光不由得瞄过叶霄的尸体,心中正自骇然之际,忽听得叶渺唤他。
“且慢。”
阊阖堂主转过身来,抓着缰绳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您……家主您还有吩咐?”
叶渺笑道,“既然空出一匹马,记得送大护法一并回家吧。”
“是,是,应该的。”他伸袖抹一抹额上的汗珠,驾起天马,便朝塔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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