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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壹:肉桂
二月的伶敷洲国立大学,早晨下了场雨,香灰莉木被润湿的树叶往下滴落水滴,足球场滋生出泥土的清新味道,印度裔保潔工把校园正门通往大会堂的道路清扫得洁净干燥,正要借过去上游泳课的学生被告知此路不通,只能绕远路赶去上课。
台蹙官抱着本《现代视觉传达理论》挤在大会堂门口的人群里,自春季入学以来,她第一次見到学校这么热闹,稍稍雨歇的午后,空气中还凝结着细密的水气,地處熱帶的島嶼城邦伶敷洲气温不算凉爽,二月初的平均氣溫已逾二十五度,学生和校職工們為了見一面這位鼎鼎有名的互聯網新秀,卻甘愿像罐头裡的沙丁魚一样身与身贴近,給大會堂門口仅留出容得下一人宽的逼仄通道。身边的队伍还在进人,背部时不时涌现一股股推她前进的力量,台蹙官想,再有一会儿,沙丁鱼们会把那条通道也吞没掉。
这樣捱了许久,只聽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而後声音宛如多米诺骨牌一样,由远及近地傾倒过来,不停有人呼喊著「利允海!」「利允海!」,正是這次作為演講嘉賓光臨國大的互聯網公司CEO。台蹙官身边的人攒动起来,纷纷举起手机打开摄像模式,她也频频掂起脚尖,目光越过重重人头,终于落在来人利允海的身上。
他約莫62英尺,身著妥貼的高檔橄欖色套裝,捲翹的頭髮不規則地在額前散開,濃烈的劍眉緊靠著臥蠶明顯的鳳眼,量感不小的鼻背高高拱起一個外凸的弧度,讓五官出色的同時不失具有個人特色。
手機攝像的快門聲雜糅在激動的吶喊聲中,台蹙官沒有從眾拍照,只是眼睛緊緊地盯著利允海,看著他一路向人群打招呼,直至進入大會堂,被蜂擁尾隨而入的人流淹沒背影。
原來這就是利允海。台蹙官知道他,如今最主流的社交軟件hoverfire就是他們公司的傑作。無論是熱點新聞還是興趣群組,hoverfire總是全網最具時效和人氣的,沒有人的生活離得開它。台蹙官當然也是hoverfire的用戶,為了考取國大的視覺傳達系,沒少費勁浸泡在hoverfire的應考生群組裡取經。這也就難怪了這麼多人會來捧利允海的場,聽說他還是什麼老錢長公子,加之又是冉冉升起的科技新貴,自然是到哪裡都是座上賓

講廳內的講座進行得有條不紊,作為禮儀小姐的翁細桃坐在隔壁等待室偶聽到些轟動的掌聲,行政主任前一個小時內已經提醒了她三次,上講台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禮態,千萬不能給國立大學丟臉;校模特小組的組長也反覆囑託,不要緊張,一緊張就容易掉鍊子。
翁細桃的任務不難,早已演練過好幾回,當利允海演講到尾聲時,校董主席會給他頒發國大榮譽騎士勳章,隨後翁細桃踩著背景音樂的鼓點上台給利允海獻花,在他的左胸前為他配戴勳章,按主任打聽的消息來看,利允海西服上衣裝飾的是一塊花紋胸帶巾,勳章稍遠一些別上就好。
臨近上台十分鐘,行政主任還是懸著一顆心,開啟念經模式最後指導翁細桃一遍。其實上週她就沖模特小組的組長發過一通脾氣,責問為什麼選用一個完全沒有經驗的新人負責這次的頒獎儀式,組長聞言,無聲地打開手機相冊遞過來,屏幕上是翁細桃校卡證件照,行政主任一見,本來差點被組長一聲不吭燃爆的滿腔怒火瞬間降溫。好美的一張臉,行政主任感慨,理智霎時落了下風,沒經驗就沒經驗吧。
翁細桃的皮膚不白,長了一頭紅發,說是紅色,更不如說像剛從顏料管裡擠出來的橘柚色,強烈而鮮豔,好像一筐應季的橘子融化在了腦袋上,反把肌膚襯出些透亮;面部的脂肪組織薄,骨相走向明顯,眉骨略突,鼻背纖細,線條極為流暢;一雙動人的眼睛宛如夜晚銀河覆蓋下的水井,反射出無數星座的光芒,水波蕩漾,星光也一閃一閃的,有著讓人想要一探究竟的魅力。
利允海回答完第十七位學生的提問,微微轉動手腕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這一動作被主持人的餘光捕捉到,主持人很自然地接過他的話,專業迅速地結束了提問環節,把早已準備好的話筒送到校董主席手上,校董主席頗為讚賞地看著利允海,說利先生已經與學校法學院展開合作,在法學院成立了hoverfire規範實驗室,為了更好地打擊互聯網的不法行為,動用年輕的力量將網絡罪惡扼殺在搖籃中,說完就起身要給利允海授予騎士勳章。近乎同時,講廳側門快速扇動了一下,進來兩位禮儀小姐。
走在前面的禮儀小姐抱著摩卡玫瑰花束,一頭惹眼的紅發挽在腦後,方領羊羹色絲絨禮服露出櫥窗骨架模特一樣挺闊的肩頸,利允海快速打量著她,她越走近,身量也越清晰。她差不多和自己眼眸處一般高,面容稚嫩得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橘色香雪蘭,眼神裡有種欲說還休的深意,叫人絞盡腦汁卻琢磨不透。
校董主席見利允海望著翁細桃出神,翁細桃上前為他佩戴勛章時,他更是像屏氣凝神般審視一件藝術品似的,連呼吸都看不出起伏,直到翁細桃將要下台時,利允海的眼神還流連在她身上。于是甫一到後台,校董主席就聯繫行政主任,叫翁細桃過來貴賓休息室一趟。
利允海在休息室又見到翁細桃的時候,她已經換了身打扮,印有貓和老鼠圖案的白T搭配九分丹寧褲,齊胸的紅髮隨意披散開,耳旁露出些圈狀耳環的銀色邊緣,輕快又張揚。他聽著校董主席向他介紹翁細桃,說她是理學院數學系大一的留學生。
行政主管在一旁補充,這孩子還是去年全國數學競賽的第一名,利允海不由得有些詫異,從她絢麗迷人的外貌上可讀不出數學優等生這幾個字,便越發覺得這人有趣得緊。他聽說翁細桃是留學生,便問起她從哪裡來。
翁細桃本想說出家鄉的名字,想了想沒有什麼名氣,最後告訴他了一個籠統的位置。
「西亞蟬婆目半島。」
聽聞這個地名,利允海立馬覺察出一絲不對勁,身體微不可察地往後靠了靠,眼裡已經沒有了原先對翁細桃的欣賞意味。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
「在一月的華僑春節商會上,我見過您,您同我打過照面。」
翁細桃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他眼裡的狐疑,假裝看不出他的提防。
沒錯,利允海想起來,在春節商會上他見過翁細桃,當時人人都說聚會上來了位蟬婆目的美少女。
「家裡也是生意人嚒?」
「是我表伯父帶我去的,他叫利孝貫。」
此言一出,利允海徹底收斂了鬆弛姿態,下意識地坐直,目光也從翁細桃身上收攏回來,談笑的意趣全無。
利孝貫何許人也?蒲羅中控股私有公司董事長,利允海叔父是也。其人,利允海熟得不能再熟,樂意伏低做小的樑上君子一名,整個蒲羅中控股就是靠著幾十年蟄伏偷來的,不然現如今在利家他利孝貫憑什麼與自己鬥,利允海最不齒與這樣的人相干。
校董主席極善察言觀色,佯言翁細桃有小組活動,把她支出休息室,翁細桃握著自己隨身的手拿包,出門之際淺一回頭,發現利允海的眼光正在自己身上停留,故而依依不捨地在他身上凝望了好幾秒才離去

伶敷洲是個驅車環繞一圈不過五小時的小島嶼,地鐵公交四通八達,從國大坐地鐵縱嶒東海岸線到27區的表伯父住宅也就半個鐘,但是利孝貫為了翁細桃的安全,堅持讓私人助理駱元科開車來回護送。
翁細桃腳踩一雙舒適的網球鞋,完全不施粉黛,有線耳機裡放著低音量的重金屬音樂,在路邊等車的間隙翻看手機裡的未讀訊息,發現收到了自己通過選美大賽海選的通知。
利孝貫的地庫裡不知有幾百台名車,駱元科喜歡撿在富人區隨處可見的開,距離五十多米遠時他就撇見了翁細桃,慢慢降低車速,準確地把後座門把手停在翁細桃面前,等她上了車,也不說話,遞過去一杯沒加肉桂的蟬婆目咖啡,繼續開自己的車。
這天慣例是家庭聚會,飯後表伯母梁庚裁照常和翁細桃寒暄了近況,告訴她利孝貫想與她聊聊。梁庚裁是個不怒自威的人,她有一雙窄長的綠眼睛,眼角尤其尖銳,眼眶同其他盎撒人一樣深邃,平時幾乎不笑,鼻子似刀刻的般鋒利,整個人像一條盤據在神廟頂端的毒蛇。
相比之下,利孝貫就隨和得多,壓根沒有板著臉的時候,整天都是笑嘻嘻的,就算笑出皺紋也不怕,與他相熟的會打趣說:「利孝貫啊,貫會笑!」
果然,翁細桃一踏進利孝貫的書房,迎面就看到他略帶疲倦的笑臉,剛剛吃飯穿著的休閒裝已經變成了條紋套裝,黑金色的領帶被整齊地放在右手邊,看來等會兒還要馬不停蹄地去工作。
利孝貫起先聊起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問了問翁細桃一個人在校外住得怎麼樣後,很快轉移到正題上,說自己已經知道翁細桃參加選美大賽的事了。
「如果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託人打點一下。」
翁細桃知道利孝貫話裡有話,但也猜不准到底怎麼回事,乾脆先陳罪再說。
「抱歉,表伯父。我報名時忘記回來跟您報備一聲了,是不是給您造成困擾了?」
「怎麼會是困擾?!大家知道我有這麼漂亮的表姪女,都誇我福氣好啊!」
應該是各種風言風語傳到表伯父耳朵裡了,翁細桃早該想到的,像表伯父這樣地位的人,有點什麼相關的事難免受人非議。
「看來我亂出風頭弄得人盡皆知,讓表伯父也成為別人的談資。」
利孝貫擺擺手叫她別放在心上,看翁細桃一臉緊張的樣子,讓她品品自己才買的祁門香,紅茶味馥郁撲鼻,不少年輕人都喜歡。
「我給你的卡,我看你沒怎麼用,但是國大附近的公寓,還不便宜,你參加選美是不是這個原因?」
翁細桃心裡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也沒什麼好不承認的,對於沒有工作的人來說,國大附近那種寸土寸金的地方,公寓的租金幾近天價,選美比賽的冠軍獎金可是十萬,沒道理不眼饞這筆錢,她點了點頭。
「那我這裡有個好消息,可以讓你不用這麼拼,其實你父母在世的時候給你設立了一份投信,你二十歲的時候可以全部取出來。至於有多少錢,我先不告訴你,但最少也是可以買幾千萬個單位哈哈哈。」
一個單位可比公寓貴多了,她現在租的公寓就已經標價二百多萬了,幾千萬的單位得是多少錢?
「表伯父逗我玩呢吧?最後不會全是表伯父您掏銀子吧?」
翁細桃的母親是個沒什麼名氣的電影演員,上世紀伶敷洲的演員能有多有錢?那時候才建國幾十年,電影業壓根沒有發展起來;至於她的數學家父親,倒是國內外享譽盛名,可是數學家這種純理論的職業,哪會有什麼投資者問津,能糊口飯吃就算行業中流砥柱了。
「這我可不敢講大話,我以後還要去他倆面前交差的,是不是真的,你去厥生銀行打听就知道了,那份投信就是他們受託的

駱元科準備將翁細桃送回公寓的時候,翁細桃嫌太不入時,叫駱元科換台摩登點的超跑送她,這時駱元科終於開了金口,請教翁細桃現下最摩登的超跑是什麼車。
「就是最炸街的那種嘍。」
駱元科年逾六十,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成不變的黑色套裝,身板打得筆直,看不出有一絲多餘的贅肉,面容和藹,但從來不苟言笑。他對著翁細桃的話思索良久也沒有回應,一看就是沒有怎麼受到潮流文化的荼毒。
「炸街是什麼?」
這都不是一句兩句能解決的代溝了,翁細桃總算想到個駱元科可以理解的方式。
「就是駱雁看到的時候會尖叫,而且尖叫最大聲的一台車。」
駱雁是駱元科的獨女,是個對超跑瘋狂迷戀的初中生,常常趁駱元科不注意把地庫的超跑開出去飆車。
這樣一說駱元科才理解,從地庫開了Ragnarok旗下的限量超跑   Jormungandr出來,翁細桃面上裝成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心裡早就和駱雁一樣跳腳尖叫了gandr!而且還是限量版可以訂製車牌的Jormungandr!翁細桃聽駱雁講過這玩意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全伶敷洲擁有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而且利孝貫的這台還是首發。
翁細桃本來想,駱元科開著不熟悉的超跑上了100邁,車身貼地飛行,臉邊的空氣都化成厲風,心跳都要加快兩拍,頭腦顧得了這邊,顧不了那邊;到時她再開口套話,哪讓駱元科有什麼思考的空間,自然是有什麼就答什麼了。但等她坐上Jormungandr,看著駱元科啟動行駛,直接啞語,誰家開30邁的超跑啊,一點都不酷,她為什麼會忘記駱元科就是一個慢悠悠開車的人。
逮著一個路況複雜的十字街口,她還是硬著頭皮盤問道:
「如果不是您今天給我買蟬婆目咖啡,我都不知道伶敷洲哪裡有賣這個的,駱伯伯在哪裡買的?」
「是廚房做的,表小姐。」
翁細桃一想也是,她來利家一年有餘,從來沒有見過利家食用過任何外面買來的商品或是半成品,都靠廚娘廚師們的好手藝餵飽一家子人,上到國宴禦菜羅西尼牛肉,下到平民快餐蠔煎,就沒有讓廚房難為的。
「不用特意麻煩,我又沒有說過我喜歡喝蟬婆目咖啡,表伯父關心得過多了,回頭我叫他別準備這些了。」
「是我主張讓廚房做的,表小姐。」
駱元科終於被翁細桃逼問出這一句話。
「這樣嚒,其實我不太喜歡咖啡裡有肉桂的味道,從小我就喝不慣蟬婆目咖啡。」
小時候翁細桃喝不慣咖啡裡的肉桂,用心的佣人耐著性子地給她的咖啡除去肉桂香氣,最後經過反覆調試,發現將肉桂換成杏脯的蟬婆目咖啡最另翁細桃受用。但是自從離家求學以後,再沒有人知道翁細桃這些小習慣,也不會專門為她製作咖啡,街邊的咖啡都變成了沖調速飲,翁細桃也懶得挑挑撿撿,什麼都湊合喝兩口。
「所以我讓廚房不用肉桂,換成了杏脯。」
翁細桃心裡得逞地揚起了嘴角。
「駱伯伯是如何猜出我不喜愛肉桂,更中意杏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