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深灰色的厚重雨云积聚在王家村的上空,屋外风声渐烈,“呜呜”的呼啸声钻入窗缝,在村人们的身周盘旋,宛如志怪话本里的妖物作祟。
王猎户家的寡妇带着小女儿在院子里看顾火盆,粗劣的黄纸制成的纸钱在盆中燃烧,橙红色的火苗蹿动,倒映在女人沉静的眼眸。
黎月看着火,不时用根树枝拨拉一下,将堆叠的纸钱推散开,好教它烧得更充分些。小丫搬了个马扎,亲亲密密地挨着娘亲取暖,手指上下翻飞,灵巧地叠着元宝。
忽略那口半敞开的棺材,小院的气氛看上去颇为温馨。
大丫在屋子里休息,二丫如数采买到了足够的药材,正在炉灶上配制。
半日前,大丫风尘仆仆回到家中,面色肉眼可见的憔悴,像是经受了一番磋磨。
黎月并没有责怪她招呼不打便跑出家门,亦没有追问她的情郎作何反应,似乎仅是看到她的情状,便猜出来女儿身上发生了何事。
稍稍叮嘱了大丫几句,黎月让她回屋换身衣裳,就着二丫备下的热水擦洗一番,放松休息半晌。
一家子人待在一起,即便遇到什么难处,也能彼此分担照顾,不必为尚未发生的事忧思过度。
临出屋前,大丫从被子底下拉住娘亲的手,抿唇按到自己的小腹上,没等开口,眼圈儿先红了。
黎月拍拍女儿的脑袋,为她掖了掖被角,低声说:“我知道了,睡吧。”
“娘亲在这里,莫怕
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黎月苍白的面颊上。
女人恍然抬起眼,火光跃动,阴影下的脸孔明暗不定。
下雨了。
早春的雨水捉摸不透,带着未完全散尽的凛冬的寒意,噼里啪啦地落在泥地,枝头。
黎月眨了眨眼,低下头,看见双手浸满了黏腻的血。眼前一片猩红。
耳边响起四溅的雨点声,人体濒死前发出的嘶鸣,刀锋入肉,擦过骨骼的磨牙声响。
心跳轻微地窒了窒,再看过去时,一双素手洁白,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模样。
衣摆被轻微地拽动,黎月的眼珠转动,小女儿仰着脸一派天真地看她,软声道:
“娘亲,咱们回屋吧黎月勾了勾唇角,牵起她的手,说:“好,不烧了。”
小丫蹦蹦跳跳地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三姐怎么还没回来呢?我都好几天没见着她啦。”
布帘掀开,一名清秀少女捧着碗迈出来,闻言没好气地接道:
“她呀,多半在外头玩疯了吧。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抱怨到一半,察觉到娘亲看了过来,二丫顿了顿,将手中的碗递过来,那碗里装着大半色泽澄清的液体,微微泛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黎月看了看她,唇边的笑意真切了些,轻声道:“制得了?”
二丫盯着脚底的地面,闷闷地点了点头,道:“药材的分量足够的,还有一多半我盛到罐子里,封好盖子了,什么时候要……随时取用便是。”
“药渣埋到后面地里,找个没长草的地方。”
“我晓得。”
二丫站在娘亲跟前,娘儿两个相对无言了片刻,少女咬了咬嘴唇,有些话梗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地堵着,正不知从何说起,身后门板“砰”地一响。
少女怔了怔,小丫已经当先蹿了出去,高高兴兴喊道:“三姐!娘亲,三姐回来啦!”
风声呜咽,雨点溅落在泥土地上,浑浊的水花四溅。
院门口,一身灰衣的少女浑身湿透,佝偻着腰背,手臂环抱在身前,紧紧护着怀里的某样事物。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少女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双眼睛如野兽般泛着亮光,嘴角直咧开到耳根,望着神色诧异的娘亲和姐妹们。
几人匆忙围上前,黎月接住笑容夸张的女儿,刚一碰到她的手臂,眉头便皱了起来。少女浑身发烫,透出不自然的高温,却像是感受不到身体的异样,精神高涨,反手握住了娘亲的手掌。
面容英气的女孩儿恣意地笑着,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竖起一只手拢在唇边,小声道:
“娘亲,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宝贝?”
天边一道闪电乍现。
消失多日的三丫掀开衣摆,一尊形容诡异的蜘蛛女雕像端坐在少女掌中,神像容貌姣美,面上含着一抹朦胧的笑意。
上半身类人形,有三重法相,随心念而动,可化少女,可化妇人,可化老妪。下半身类巨型蜘蛛,生有四对狰狞的步足,腹中藏多枚宝卵。
大慈大悲欢喜欲女神。
流传在民间多年的邪道异闻,说是远在高天之外,圣山佛海之上,修炼欢喜欲道的一处宗门,多年来以青年僧人为主料,以芳龄少女为辅料,共炼无上欢喜,消耗成千上万名纯洁无垢的少女,方能铸就一名得道僧人。
如此宗门传承千年,直到某一年,出了个石破天惊的祸事。
有个奴隶少女天性贪鄙,相传是乡野村妇和妖物交配生下的杂种,本非完璧,竟假作纯洁处子,混入城邦供奉的队伍,被送上神山享受无边妙法。
此后百年间陆续有僧人陷入不明原因的衰竭,甚至有得道僧人被吸干精元肉身陨落,一时神山大为慌乱,着力排查之下,发现这名少女竟熬过了多重炼制,至今存活,疑似大逆不道地篡改了源自正统欢喜欲道的秘法。
神山上下通缉,那少女修了邪魔功法,大有所成,将宗门精壮僧人吸食殆尽,仰天狂笑三声,漫天仙乐香花降下,城民瞠目结舌,眼睁睁见她证得了欢喜欲道,眉目含笑,羽化成神。
宗门治下诸城邦家族有所闻,憎恨至极,将少女斥为伪神外道,不足与欢喜神相提并论,严禁民间供奉。自此声息渐绝,除了极少数典籍记载,及民间行走的三姑六婆口耳相传,几乎不为世人所知。
黎月盯着三丫手中活灵活现的雕像,脸孔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惨白,灰黑色的眸子闪动,透出剧烈挣扎的迹象。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认得这神像。
她知道这名伪神的称号,也知道呼唤祂所要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