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法门倒也真有意思,”杀常思已化了人形,枕着胳膊看天,嘴里还叼着狗尾巴草,好不惬意,“看一眼,说两句话,就能白得这么多修为——嘶,你们是不是跟合欢一样,修炼了些勾引人的技巧
他斜眼剜了一下燕裁冰,声音冷了下来:“不然靠这副皮相,怎么也能骗到人?”
燕裁冰还在打坐,不知时辰地入定,在杀常思以为她没听见的时候忽然开口:“亲人相护之情,恋人相守之情,友人相知之情,一人独乐之情,天道悯惜众生之情,都为‘情
“你说倒也太正派了,“杀常思尚不熟悉人身,捏了捏自己的脸,”都那么敞亮,不就没有情债之说?“
“有情便有情之所钟罢了。“
她面色总算好了一些,看杀常思的眼神里半是欣慰半是悲伤,说不清道不明,看得他头皮发麻,也就忘了再要拌嘴。
她耐心得出奇,从芥子袋里调出一个卷轴,给他看了几行字。杀常思一点就通,摸着下巴啧啧称奇:“有趣。天道不外乎因果,因果依托时间,你这道途却能——越界。”他说到最后,看了看天,选择了一个最不招惹祸端的说法。
他又自言自语许久,想通了:“那小子也不是真爱上你咯。”
而这厢燕裁冰已再次入定。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凉,秋风萧瑟裹挟阵阵寒意翻弄起林间窸窣,被虫蛀啃噬了一遍又半是泛黄的叶子在枝头摇摇欲坠。杀常思心道,这样的时节理应去草原策马,却又好奇这是哪里来的念头,总不能是在芥子袋里看多了话本。他竖起食指,唤出放在芥子袋里的一面镜子,静静端详起自己的脸。这张脸自然是英俊,不过因为过于阴柔,嘴唇越擦越红,让他不太痛快。
心念一动,镜中面容竟然真的变幻起来,几瞬间,那张脸还是原来的脸,不过成熟许多,显得阴鸷起来。这样的面容也不是他喜欢的。杀常思撇了撇嘴,看得入迷。
镜子里还有一个人,身形像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宽大的袍子,像个球一样,让他想踹两脚看看能滚多远去。女孩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最终撞到一个男子的腿上,摔了个结实,捂着自己鼻子大哭起来。杀常思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小孩,烦得真上前走了几步——还真接近了那孩子:这不就是竹檐寺里幼时的燕裁冰么。抬头,那男人的面容倒是看不清楚,只知道气质温柔无害,声音也如玉石敲击作响般清脆。
只听他说:“阿眠怎么又出来了?”
原来燕裁冰以前叫阿眠么,听起来挺不爽。他皱着眉,盯着那男子空白的脸直瞧,像是光用眼神就能钉死一个人一般。
“师父说了,阿眠要听话。”
杀常思一声哼笑,低下头看那小圆脑袋。小圆脑袋上只拴了两个像随意扯下来的红绳,勉强扎出两个髻来,衣服更是灰扑扑的,已经看不太出原本的颜色。她甚至不会说话一样,只睁大眼睛看那男人,翘鼻尖鼓出一个泡泡,瞧着蠢得可爱。杀常思看着看着又不笑了:这小孩双颊潮红,明显是病了。他跟随燕裁冰走南闯北,早就知道人族容易夭折不好养,也不知她这是什么情况。
他刚想质问那男子,却见他的面容清晰了起来,甚至看着有些眼熟。清汤寡水的一张脸罢了,不过眼里有雾般,天然生着冰冷情意。“烟视媚行”这样的词,竟然可以用在男子身上,再一低头,果然看到小孩两眼发直,亮得吓人,被脸给骗了一样。
她真就一句话都不说,揪着男子的衣角亦步亦趋。那男人也不管她,因为走过一个门廊,燕裁冰就被结界挡在外面,整个身体摔在地上,好久都没起来。
他不能把小孩扶起来,就兴冲冲跟进去看那男人到底是谁——欺负小孩算什么男人,这个仇他报定了。
“乔大人,”堂里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男子十分恭敬,“此次劳烦你了。”
“唤我琏延就好。”他只是一拱手,受住老者一拜,坐在上首,端着茶喝了起来。
乔,琏延?好奇怪的名字。杀常思挑了个好位置看下面两人你来我往打着太极,听得摇摇欲睡阿眠也劳烦大人多看顾几分了,”老者喝了口茶,“天枢那几位都在等着。“
提到天枢,乔琏延才露出严肃的神色:“推演失败了。“
老者叹息:“箭在弦上——柳家已付出太多。“
他终究还是露出不忍之色:“乔大人,阿眠才七岁,六年也不行吗?”
乔琏延摇头:“我只有五年寿数。”
二人相视无言,喝了口茶后,乔琏延随意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杀常思想跟上,但忽然又出不了结界。只见老者看了看手里的讯符,唤出几个仆从,才往外走。
这次他很顺利就跟着出去了。不知绕了几个弯,经过几个庭院,他才边打哈欠边后知后觉,这里人声鼎沸的,十分热闹,且所有人似乎在等着什么大人物一样,又兴奋又带着隐隐的不安。
“听说那南蛮子貌若无盐……恋慕国师的好女子那样多,怎么就便宜了个外人。”
“能带兵打仗在国师府里有什么用?我看传闻多半是真的,身长八尺三头六臂……看到这样的女人,吓都吓死了,还怎么打?“
那些人看到老者到来,纷纷噤声,低眉顺眼地站成两排。
杀常思又打起哈欠来,蹬了两下腿,跳到屋顶上往远处看,果然看到一堆人黑压压地要走过来,中间有个大红轿子,怪好笑的。
他试着跳了跳,果然顺利来到队伍行列中。仗着自己没人能看见,直接掀起帘子钻进红轿子里,一抬眼却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嘘。”燕裁冰笑意盈盈地,将食指竖在面纱前。那双眼似乎睁大了一圈,深深嵌在眼窝里,像个妖精。
杀常思已推断出缘由,也就大方落座,只是从没见过她眼中含笑的样子,有些别扭::“能嫁那个劳什子国师,就这么开心?”
她淡淡道:“就不能是因为看到熟人高兴的?”
“你也知道自己在笑啊。”杀常思哼哼两句,不再纠缠。又问:“这是在干什么?我们是卷入秘境结界之中了么?”
燕裁冰撑着下巴:“唔,也许是吧。”
杀常思一脸不信:“你惯会唬人,每次做什么也不说明白,老让人猜来猜去,跟那些个牛鼻子老道一样。”
燕裁冰摇了摇头:“你还知道什么是牛鼻子老道?”
她掀开旁边的帘子,往外看了过去,像是在找什么人。这次她没让人再费心思猜:“你魂体特殊,伥应该以为这个幻境中只有我一人,因此也就没给你一具身体,”她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等待会儿下去了,我把你塞那里面,如何?”
此时刚刚在庭院里等候的众人已经出府静候,那里正站着一个娇俏的仕女。杀常思皱眉:“不要,她说你坏话。”
她又将人群仔细瞧了个遍,点了点窗棱:“你看那儿,好俊的一张脸。”
杀常思凑过头去,还没来得及和自己比较一番,就一阵天旋地转,抬头时见燕裁冰正端坐在数十步外的红轿子里,掀起帘子眯着眼瞧他,一低头,果然自己已经钻进这人身体里。
周围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那公主……?好像也没也很吓人,也不知道去了面纱是什么模样
四周很快安静下来,杀常思不得已,跟着众人一起弯腰行礼。乔琏延竟然也出来了,在轿前被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拦下,说了好一通话。
也就是这会儿功夫,让他能慢慢捡起些原身记忆来。南部落的公主骁勇善战,统一各部,建立越国,大雍国特许公主前来觐见,并赐婚国师。而南蛮风气开放,公主早有十数名宠侍,比如那个死死守着轿子的年轻将军,就是其中一个。
公主放了话,她已是一国之主,怎能嫁入另一个国家?且国师金枝玉叶——地位尊贵,断然没有接到南蛮苦地之说,何不在京城修建府邸供二人成婚,之后去留随意?
这样荒唐的提议竟也被接受,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那将军男宠生的倒是剑眉星目,皮肤晒得黝黑,看身量便知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如今气势汹汹,一手扶着轿子,一手握住刀柄,眼里淬毒地盯着乔琏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直到帘子掀起一角,燕裁冰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才收了周身气势,抬起左臂,供她搭着下来。
她叫他“晓风”。
此时乔琏延也伸出一只手,被晓风挡在一边。燕裁冰下轿后依旧毫不避讳地靠在他身上,却也没忘记自己的未婚夫,颔首道:“乔大人。”
她个子高,不过矮了乔琏延半个头,已经把周围男子都压下去了。她没有穿大雍女子的服饰,而是身着薄纱一样的白袍,外披素银轻甲,只腰间挂了一粒芋紫香囊,十足风流。
“这轿子真让人不习惯。乔大人,您这里有没有跑马的地方,让我松快松快?”
乔琏延皱眉,拱手道:“公主舟车劳顿,不如先到府里安置
“我要骑马,”燕裁冰甩出一条鞭子,不痛不痒地打了他一下,“我说的是大雍官话吧,怎么,国师大人听不懂?”
然后又一挥鞭,指着杀常思的壳子,道:“他来喂我的马。”
杀常思如梦初醒,微微抬头,迎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有些失神——
原来她还有这样明艳的时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