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盈满金明媚茉莉味护发精油的房间里醒来,半抬眼瞧着天花板斜下方那窗户投下来的晨光一寸寸消退,半睡半醒间又觉得空荡的身旁躺着妹妹。
和很多年前一样,起床时手指疼得不行,一睁眼就见那疼的手被妹交缠紧攥着,她总缩着压在我的胳膊上,那时她不躺在我怀中便无法入睡,奇怪,怎么胳膊没有麻?
直到用力一握听到关节响动的声音,才发现这十年来没有妹妹睡在身边的手心里只剩空气,胳膊也没了那酸麻肿胀的疼。
幼儿园有模糊记忆那天,就已经和妹妹横七竖八睡在一张床上,披着床单蹦蹦跳跳,等保姆进来关灯才收敛起来缩进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嘻嘻哈哈看连环画挤作一团,小孩觉长,常常是翻着书页就呼呼睡了过去,第二天总会被脱落散在床上各角的旧牙硌得身体发疼。
小学和妹妹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今天跟哪个朋友多说几句话多走几步路都要拿来吵架耍狠,盖不同的被子背对睡觉的次数变得太多次,哭泣声都隔着后背。
初中父亲升职分到新房,各自有了卧室却不分开住,开始初心萌动对哪个同学校友有了想法,一开始明明按社会规矩按连环画来,女孩就是要喜欢男孩。
怎么突然阿姨出现,你抓紧我的手说,每次看到那个阿姨就觉得开心,比见到班上外貌最清秀的男生还要开心,后者是赏心悦目,那前者呢?
那个阿姨和拜访父亲的学生们不一样,眼睛明亮,笑声热烈,偶尔能看到她说话时喷出的亮晶晶的口水,那么粗俗不优雅的一个人,你怎么会见到她就开心呢?
要不是苏荔枝敲门进来,我的手还被初中的金明媚紧紧攥着,像喉咙也被她紧紧圈起。
“姨姐,怎么流泪了?”
在斜躺着的我看过去打斜九十度的苏荔枝一开门,见我瘫着忙快步走上来,很自然地伸手为我擦泪,要不是这声该死的称呼,我会以为她真把我当成妹妹。
“想明媚了。”
保持颤抖的声音与湿漉的双眼,恰到好处的干呕与软烂的身体倒在苏荔枝身上,太拙劣的把戏,在思念许久的女人面前我似乎只能使出这招虚假的表演。
她没有推开我,她眼睛在细细地打量着我,上下打量仔细扫描。
手指抓在我的肩上些许用力,我很自然地把牵着腐烂的只有我能看到的明媚的手抽出来,狡猾地搂住苏荔枝的腰部,头埋进她的脖边。
我低声啜泣,眼泪滴在她的肩上顺着锁骨滑下,我想明媚见了会窒息,这么肮脏的眼泪流过她亲吻的女人的身体,她肯定会发疯,她抛弃我的话语一直在我前方走着,我是为了听着那抛弃的话语才向前走去的。
苏荔枝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我陷进她的怀里,我能听到她体内流淌着的热乎乎的泪声,她也在想她,她抱着我,明明我们可以互相接触对方,明明在拥抱,为什么我想的却是你呢。
明媚,为什么你一直站在敞开着的卧室门露出的那张桌子前,快走开,你挡到桃木桌上摆放的你的遗照和贡品了。
要怀念死去的妹妹这件事本身有点烂俗,这意味我得忍着在苏荔枝拿出她和妻子组装的相册时想要放声大笑的心意。
相册里黏贴着的每一张照片在记着我不曾接触过的成年后的金明媚,苏荔枝按一种随性的方式给我展现照片,每一张毫无构图技巧的四四方方的单个纸片像被压扁的骨灰盒。
看到鸽子把鸟屎喷在路人头上后露齿大笑的她,看到苏荔枝制作的vlog视频缩在沙发上咬牙流泪的她,看到在沙滩上把身体埋垒成沙堡时的她,每一个都是我从未看过的她。
她拉黑我的号码,见到归属地也不会接通我的电话,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切断切得一干二净,死后却又被我偷回她想隐藏消失的十年。
眼泪还挂在眼角,耳边是苏荔枝翻阅照片以及絮絮叨叨念着和金明媚一起度过的漫漫时光。
我克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喜悦与冲动,金明媚的愿望一次次落空,你怎么有办法远离我,逃避我?
溺亡只会让涨潮的浪把你的遗体抬高,更近更近地推向我。
苏荔枝翻到最后一本相册时手颤抖起来,她提起金明媚上升的声线开始变得刺耳干燥,“这本算了,她那时候心情不好。”
我很恰到好处地打住这件事,和苏荔枝一起去超市买了羊肉卷蔬菜回来炖煮吃,在暖炉前小坐聊笑。
苏荔枝虽是请了长假,明日还要开个家长会于是也未饮酒,喝了些热牛奶也就作罢。
待苏荔枝入睡后轻轻关上她房间的门,一片空白的大脑才活跃起来,捡起那本放回书柜深处的相册,等不及开灯,就着月色看了起来。
一页页翻看着,手指由最开始的期待颤抖缓缓尸僵起来,黑夜中相册里的最后一滴月光也消抹去,终于明白苏荔枝不愿让我看到这相册的心情。
忍不住在想,苏荔枝站在这黑漆漆的卧室里看了多少遍这些照片呢。
要模仿一个人生活很困难吧,对双胞胎来说似乎简单一些,尚未生长完整独特的皮囊,未经不同后天洗礼而一致的白嫩肤色,连泪痣的位置都恰到好处黏在那双薄情狐狸眼下,尚有些青涩微微起伏的般大胸脯,还处在情绪如晴似雨未固定的青春期。
要模仿曾朝夕相处的对方,将妹妹的模样披到自己身上,呈现在大脑也未发育成熟的青年们的面前,叫他们把自己当做妹妹,未免太过轻而易举。
只是父亲从不会认错我和明媚。
“胡闹。”
有时无意间被父亲撞到我假扮明媚,他会心平气和跟我谈起话来,“做什么事都没有姐姐样子,整天太清闲,回去多刷题多学习,你是邻里街坊里最优秀的学生,多把心思用正,稍晚一步明天贾老师的孩子就多你一分,你乐不乐意被他压一头?”
我想辩解说些什么,正直的父亲总摆手止住我的话头,提着一盒包装好的上等白酒又匆匆离开。
模仿妹妹的乐趣总因我被父亲说得羞愧难安而短暂终止一段时间,又总是因为妹妹和朋友们聚在一起时放肆晴朗的笑声搅得我心烦而重新开始。
我反反复复扮演妹妹,每逢保姆出门买菜便偷溜出去,装成妹妹的模样游荡在大街小巷,偶尔遇到她的朋友便携手挽臂,聊聊笑笑能舒缓不少压力。
直到我挽着妹妹最好的朋友在路上遇到妹妹时才作罢愚蠢幼稚的模仿游戏,我没有感到羞愧,只是觉得,啊,果然会被发现,比起舒缓压力,我更想让你知道我为你做的一切傻事。
一看到妹妹抱着足球浑身汗淋淋好像臭臭的小狗一样从拐角逆着光走来,我就放下了抓着她最好朋友的胳膊,迎着妹妹张开双臂,我是她唯一可以驻留的港湾啊,“回家吧,明媚。”
我不管她最好的朋友多么诧异的眼光,我只知道,我要带着臭烘烘的属于我的小狗回家,若不是我,她只会冷水胡乱冲洗一通。她那时还未有反抗姐姐的叛逆心性,由着我把她从头到脚都抹上沐浴露用温热的水冲洗干净,吹风机风速不必过快,温度不必过热,慢慢吹干她的发丝,护发精油的香味从指间流淌到发上。
和妹妹一起钻进被窝里,手冰冰凉地缠在一起,她踢了球累得呼呼大睡,我细细嗅着她身上和我一样的香味,却对扮演她失去了兴趣。
原来我并不想抢走妹妹最好的朋友,只是小孩心性不想和亲密的妹妹分开,我太在乎与妹妹之间的亲密无间,以至于做出这么多傻事。
只是,当遇到苏荔枝时我又涌现起扮演妹妹的冲动,明明我和妹妹长相一模一样,为什么你注视的是妹妹的双眼呢。
不要说什么爱人的眼睛清澈明亮,凡是外在显现让人感觉到的事物都可以伪装,我也可以模仿妹妹。
看啊,老旧的照片上和你初次留念接吻,第一次为你庆生,在学校器材室里赤裸的四足纠缠在一起…
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