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库 > 鲜网浓情 > 月蚀 > 四
“崔璨,你包的这什么,等会儿下锅全都散了。”
白玉烟皱着眉头点了点摆在崔璨跟前的几个饺子,皮开肉绽奇形怪状,每个都像包好后被狗踩了两脚。
“拜托,武汉在秦岭南边好吧!不要这样苛求一个南方人。”手上仍在生产不知道能否食用的次品饺子,虽然嘴上好像不服气地这样说着,崔璨的眼睛却总是忍不住往一直埋头包饺子的姐姐那儿瞟。
怎么回事,为什么感觉姐姐又长好看了点。爸爸老说女大十八变,但是两个人见面这才不到两个月,这变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白玉烟的鼻尖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点面粉,星星点点的白色粉末下精致的鼻型让崔璨越看心里越痒痒。
姐姐很早的时候就跟着妈妈一起去深圳了,独自长大的崔璨对姐妹之间相处的标准几乎一无所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摸索。这种对姐姐强得让她甚至有些难受的在意和欣赏,理所当然地被她归纳到重新见到姐姐开心的表现当中,是身为迷人姐姐的妹妹会有的正常现象。
“姐姐你鼻子上粘了面粉。”
崔璨伸手就扒拉白玉烟的鼻子,忘记自己手刚刚才揉过面团,更多的粉末印上姐姐的皮肤,挺翘的鼻尖上,新雪落满富士山顶。
知道自己的脸遭了殃,白玉烟缓缓放下手上刚包好的饺子崔璨,是故意的吧。”
崔璨抿紧嘴唇眨巴眼睛,卯足了力气让自己看起来无辜。
一只手转瞬覆上她的脸,留下一个大大的白色手印。
耳边传来姐姐又轻又低的笑声。
封城已经持续一周,几十万人口的城市完全停摆,只有医疗系统仍在超负荷工作。崔璨家住得离城区很近,从阳台向外探头,以往整日熙攘的街道,如今只看到偶有几只流浪猫狗行走其上。家里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说得上新鲜的食材只剩下一捆除了崔国华无人爱吃的芹菜,以及在冷冻柜里放了快两周的猪五花。柜子里还有几斤面粉,姐妹俩索性一块儿拿了出来,擀了些圆缺不齐的面皮,拌馅包了饺子。
从疫情爆发到现在,似乎从来没有一个稳定的官方信息来源,告诉仍在惊恐中的居民们如何应对天翻地覆的生活。在新闻联播里坐着的两个主持人口中,一切抗疫措施都在有序进行,似乎火神山和雷神山两座医院建好后全世界的新冠病毒就会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尽管他们至今能做的说到底只有两件事:核酸检测,和把感染者集中收治在一起。药品的研究遥遥无期,除了让这些患者扎堆死个干净,没有什么能阻挡这场瘟疫用死亡洗刷城市。
所有官方公布的数字都不可信,向外报道的湖北省感染人数甚至赶不上武汉一个市的感染人数。手机上的小视频和新闻,以及业主群里的杂谈,竟是唯一能用来摸清时局的消息渠道。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挨个打开手机里的社媒软件,搜刮一切可能的消息,在谣言的漩涡中,用焦灼,无助,恐慌的心情迎接这一天。
“啊!累死了,不包了。姐姐继承我的遗志,”崔璨将包了一半的饺子塞到白玉烟手上,洗完手后一头栽进沙发,玩起手机。
白玉烟给面皮收着口:“作业做完了吗?”
“呀…姐姐你听这条新闻。”
“不要转移话题
“红十字会仓库积压大量物资,一男子越过等候的医护人员取走仓库内一箱3M口罩,称是‘给领导配送’。”崔璨读完之后笑了几声,听起来却不太自然,“他车牌号还被翻出来了,姐姐要不要看看这些照片?”
“不了吧,我看过了。”最后一团馅料包进面皮,白玉烟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这条新闻最早今天下午就出来了。”
“你看到了?那你不生气吗?这么过分,这么不公平……那么多医院紧缺口罩,医护人员因为没有足够的防护措施照顾病人时感染新冠,社会捐来的口罩却在这里积灰,只留给‘领导’取用。”
白玉烟走进卫生间,温热的水流冲去手上的面粉,同时在心里回答,生气,当然生气,看见这条新闻时,几乎气得浑身发抖。但这一条新闻不是这周以来第一次让她有这样大情绪起伏的信息,甚至不是今天第一次。好想告诉崔璨,告诉崔璨她看完卫健委那些新闻发布会自己有多想呕吐,多盼着那些尸位素餐的,连口罩都能戴反的官员全都感染肺炎死在前线,好好尝尝自己种下的恶果。
可这些语言,这些只能抵消活着的信心的、愤怒的仇恨的语言,能给妹妹带来些什么?
想只留给妹妹好的东西,好的影响……她才刚开始做姐姐,她想做个好姐姐。
不知不觉洗了太久的手,指纹都被泡得发白。她关了水龙头,在毛巾上擦干手,出了卫生间的门就看见崔璨侧靠在走廊的墙上,看着她。
“抱歉,我用厕所太久了吗?没有憋坏吧?”白玉烟有些局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崔璨摇了摇头,展开双臂迎了上来,连着白玉烟夹在里面的两条胳膊,紧紧抱了她一下。
“怎么了,这么突然。”
“如果你看了那些新闻觉得难受,你也可以告诉我的。”崔璨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是吃掉你烦恼的貔貅。”
白玉烟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摸了摸崔璨的头嗯。”
心下热乎乎的。
有一个妹妹,原来是这种感觉。
所以,姐姐对妹妹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是现在这样吗
又是一个每写十分钟作业就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强迫症般看一圈新闻软件的疲惫的夜晚,时针已经转至钟盘的右侧,但白玉烟一点睡意都没感觉到。运动量骤减,日照匮乏,除非强迫自己闭眼躺在床上,生物钟在她的睡眠上已经帮不到一点忙。正要放下笔伸个懒腰,她听到楼下传来一些嘈杂的嚷声。
循着声音来源走到阳台,发现妹妹早就掂着脚,趴在窗台上正向下张望,鹅黄的加绒长袖卫衣下露出白色纯棉内裤的边缘,白皙的双腿裸露在空气中。
“怎么穿着短裤就出来了?阳台没铺地暖,会着凉的,快去穿条裤子。”
白玉烟走到窗台边,和崔璨一样看向楼下。对面的楼栋显然也大部分人都没睡,许多脑袋探出自家的窗户。
“一小会儿没关系的,他们也不会吵很久。”崔璨指了指下方的那辆车,“那辆是社区的车,”又指了指靠近小区门口的那几个人,“他们家有老人在发烧咳嗽,打了几天针不见好,身体也越来越虚弱,现在想借社区的车送老人去医院,”最后指了指另一边,“社区的人说,车子是大家买菜用的,这样占用公共资源,也会增加居民感染的风险。”
白玉烟顺着崔璨的手指,俯视着车前那几个黑黑小小的人影,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又好像能放上所有她认识的人的脸。这样的想法让她脊背染上几寸寒意。
“姐姐,你觉得能不能给他们用车?”
崔璨转向她,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但白玉烟感觉到她很在乎这个答案。也许在她来之前,妹妹就已经纠结这个问题很久了。
“能啊,就应该让他们用。”白玉烟手肘撑起下巴,“楼下的所有人都没有问题,只是这里不应该只有一辆车。”
她阂上眼睑,让高空的新鲜空气吹走一些眉头上的重量,自然的丝线穿过她的心间,抬起一部分思绪的重量。其实仍然杯水车薪,但对已经快喘不过气来的她来说,聊胜于无不是吗。
鼻尖被冻得有些僵了,她也终于有了些困意。拿出兜里的手机,她看了眼微信。
“回去睡觉吧,崔璨。”
“他们还没用上车呢。”
“你看业主群了吗?”白玉烟将手机屏幕递到崔璨的面前,“他们弄了个投票,觉得不该借车的人更多。他们用不上了。”
崔璨点开那个投票结果后,沉默地推开了白玉烟的手,伏在栏杆上,下巴埋进手臂,眼睛被楼下的车灯照得亮晶晶的。
“姐姐,”过了好一会儿,白玉烟都没离开,崔璨于是问她,“要是我也感染了呢。”
“你又不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怎么会那么容易感染。何况我们根本不出门。”
白玉烟嘴上这么回答,心跳却还是为脑海中想象出的画面漏了一拍。
“但是,万一呢,万一就有那么巧,就像飞机事故一样,不出事是百分之零点多少个零,出事就是百分之百,如果真的发生在我身上,那到时候概率有什么意义呢。”崔璨指着那辆车,“现在假设我就是他们家的那个奶奶,等着坐上那辆车,从这个汉阳边上的小区,一路开到协和,去治不可能治好的病。姐姐,你是要把我送走,还是让我留在家里把你也感染?”
“在这里,在这个时期,守规矩的人都守不住任何东西。”白玉烟一边说,一边笑了几声,“如果你感染了,我们开着你爸的车,冲开小区大门,朝着协和把油门踩到底。谁拦着我们,我们就撞飞谁。”
“姐姐原来这么坏啊。”这么说着,崔璨却跟着咧开嘴角。
“还没完呢。等到了协和,肯定会发现已经没有可以收治你的床位了,到时候我就把车上的汽油提到医生面前,说你不收我妹妹我就把这里烧成灰,刚好帮你们消消毒。”
崔璨听得哈哈大笑。
“太缺德了吧!”
“还好吧。”
白玉烟目送那家人结束了与社区人员的争吵,拖着落寞的背影离开了现场,脸上的笑意缓缓淡了下去。
“但,即便真的到了协和的病房,他们也没办法的。我感觉官方消息全都在撒谎,在粉饰太平,我听到的消息是,病人死得太多,很多尸体都不能得到及时的处理。连医生都有感染后死在医院的,因为资源太短缺了。满是新冠死者尸体的医院……我不觉得能比居家隔离好上多少。”
“不是说火神山明天就能投入使用了吗,情况会好些的,吧。”
“说不好。即便拼命,我们能做到的也很少,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崔璨点了点头。
“好的。然后现在是睡觉时间,履行你的承诺去
中文世界里有这样一句话,‘正义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据说是来自某位美国大法官;不过后来经多人考证,并不存在这样一位美国法官说过这样一句话。原句众说纷纭,不过任何可追溯的源头都表达着同样的意思: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
元宵节前夕,武汉市民亮灯吹哨,悼念其中一位说真话的医生,在本可以被他和一众前线医生阻拦的灾难中离世。
有时科技水平的局限并不是人类在许多尝试上失败的最大原因。失败的种子藏在人性里,在那些最关键的时刻生长成粗壮的荆棘,挡住进步的曙光,和良知的剑交锋。科技水平的提高的确能改善一个社会的普遍生活水平,但体制的文明程度决定着这种改善的上限。
与此同时,某一片屋檐下的两个女生正热切制定着离开这个体制的计划。
“我的建议就是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申请我现在给你看的这几所大学,这些国家的公立大学免除学费,而且刚刚我说的那些岗位全都有很大的人才缺口,只要拿到学位,我们就能在那边站稳脚跟。”
“不,姐,你根本不了解出国要多少钱,学费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直接买一艘小渔船,然后按我说的,准备三个月的干粮,从江滩公园出发,首先我们走水路翻过封城的边界,然后经过安徽、江苏、上海,在崇明岛进入东海,再南行八九百公里我们就到台北了。妈祖会保佑我们。”说着崔璨一手指着地图,一手对白玉烟比了个数钱的手势,“我俩留学要用至少三四百万,但偷渡只需要不到八十万。而且快至少二十倍。”
“那你就没有想过上岸之后怎么养活自己吗,我说的方案起码保证了就业。”
“怕什么,反正都说中文,台湾话不就嗲一点吗。放心姐,我到那边之后杀鱼养你。饿死我都不会饿着你的。”崔璨把自个儿的胸脯拍得啪啪响,“我办事,你放心。”
“好吧。”白玉烟做出妥协的表情,从茶几下掏出一台老式计算器,埋头嗒嗒操作起来,“那现在我们的攒钱目标是八十万,加上我们银行账户里的压岁钱余额,目前还需要赚七十九万。假如我们每年从生活费里各自节省出五千块,我们就需要读七十九年高中。”说完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崔璨,“这个计划真是太可行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两个头发花白的高中文凭老太太在台湾的海边杀鱼了。”
崔璨这边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荒诞的幽默冲散了客厅积淀的忧愁气氛,好像阳台只是舞台,外面偶尔传来悠长哨声的世界只是一场戏剧,伪装成窗帘的幕布一落再一起,一切都会随之消失不见。
躺在沙发上乐了好一会儿,崔璨平复了呼吸:“姐姐。”
白玉烟正在整理茶几上的扑克牌,用疑问语气“嗯”了一声。
“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崔璨听见姐姐温柔地低笑了一下。
她感觉自己的脊骨忽然化掉了,酥软的身体水一样流向暖洋洋的胃,在体温中蒸腾成雾气,弥散在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