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雅醒来,他人早已离去
先去看平板,小小声地给爹地问候一句
洗漱完下楼,一切如昨,没有变化
阿雅就着冷水,吞下药片,抬眼去望日历,九月五号,新生报到时间早过了,大学已经开学
他昨晚……可能是一时兴起的玩笑吧,也可能是发梦,阿雅自我开解,他愿意大手笔安置爹地已是恩赐,做人,不能贪心
她该是老老实实一辈子做他禁脔
可眼神里,还是染了落寞
这个家恢复死寂,阿雅拎了书,照旧是坐在秋千上看
用完午饭,阿雅陪大娘收拾完,时钟临近两点,刚想去拿书,门外响起喇叭声
她扭头去看大娘
大娘笑着赶她上楼,喊她快去换衣服
阿雅不知是不是吃了那药反应大,脑子晕晕乎乎,被大娘摆弄着,换了身薄荷绿运动衫
大娘也换了套裙,发髻挽起,一派得体干练
外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阿雅被大娘牵着坐上
“大娘,我们去哪
“席先生差我领着你去报道呀,说一切安排妥当了呢
后头的阿雅没听进去,人瞬间空了一下,而后心跳砰砰加速
她颤着手,去按心口,车窗外风景不断后退,她无声看着,竭力平缓呼吸
席城不是玩笑,她真的,可以上学了
从山腰到屯门,应该是要开很久,阿雅认真记住两侧风景地标
不到三十来分钟,车停
阿雅下车,看见白色石英墙,愣在原地
中文大
怎么会是
大娘笑着看她傻愣愣的样子,“阿雅小姐可还中意
中意。爹地很满意的学校,也是她付诸努力才实现的奋斗目标
当时为逃离他,她挣扎良久放弃掉,后来回想,总也难过。未料到他还记得
有人拿表格来迎接
老师先带人熟悉学院环境,一样样交代过去
阿雅仔细聆听,他没有敷衍,事无巨细,把路全部铺好
手续不多,她只稍记住上课路线,再回教务处领书本、签名,就算入学了
拿书时,才知道是地理院系
一切有迹可循,应当也是他专程安排
他这样的费心
阿雅不做声,心绪复杂,垂头去看档案手续
报道早在八月底就办好,她现在算是请假状态,那书面申请上,请假时间空着,原因那栏写——生病
阿雅盯着他不羁落款,心变回宁寂,嘴角扯笑,签了名销假
若是学不会服软低头,这个“病假”,也许会是无限期
她OK的啊,一次是卖,两次也是卖
何况,他这个恩客,很慷慨不是么
好像没课,校园里很热闹
安排了宿舍,大娘有些小心陪笑,说就算只能午休,被褥也要买最好
阿雅明白的
买了些生活用品,大娘同她走到宿舍
四人寝,已经住着两个女孩子
她们穿戴整齐,在抹防晒,扭头看见阿雅,都没说话
眼看气氛僵,大娘笑容可掬,开口,“你们好啊!请问何阿雅的床位是哪个,我是她婆婆啦
那两个女孩子指了指
阿雅感激大娘的自来熟,也淡笑着打招呼
阿嫂去打水,也时不时聊天。看着那两个女同学,又去看那道小身影,正在铺被褥,安静得有些过分
比起那两个女孩子的阳光健美,阿雅小姐一夏天深居简出,养得白净,经了席先生,更添了丝难察觉的婀娜风情
变化不止身体,还有心里
这么孤僻内向,怎能行
大娘一番费心周旋,那两人后来也愿意同阿雅说话
“何阿雅,今天是O'CAMP最后一天,要不要一起去
“是啊,你来这么晚
阿雅唇边挤出一丝笑,很腼腆的模样,摇了摇头,又落眸,把手里抹布浸回水盆
不再讨没趣,两人换了鞋,走了
阳光很好,寝室很静,依稀听得见走廊里,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很轻快
那于阿雅是另外一个世界
“阿雅小姐怎的不去?迎新营,恰好认识同学,迅速破冰呀
阿雅仍是浅淡笑着,摇头,只推说累了
他给的教训,就在昨日,她没忘,也不敢忘
第二天是正式上课,阿雅起了个大早
洗漱出来,衣柜里翻来覆去,挑了件白衫绿裙,乖觉,且不起眼
书包检查了又检查,每本书上都端端正正写着她的名,她才有了点上学的实感
点开监控,爹地那边还是夜里,两厢寂静,她吸了吸气,眼泪忍在眼眶里,却缓笑轻喃:“爹地,阿雅上大学了
不知那头能不能听见
阿雅是耻的,也愧,爹地躺在那里,总提醒着她,当日是她识人不清,辜负爹地一番保护,学校是那个学校,一切看似得偿所愿回到正轨,却是她靦颜事仇换来
爹地若知,大概会以她为耻
难免又会想那个晚上
阿雅合上屏幕,闭了闭眼,心想,日后爹地醒来,还会愿意认她吗
不敢确定,骨头里的哀冷一寸漫过一寸
到学校,她是最后加入,系里人早在一周的新生营里混熟,对外来者,难免用上有色眼镜
阿雅安然全收
老师介绍她名字,都是一同参加联考的,报纸版头登过各家高校龙虎榜,自然识得,九中文科状元
萝卜头们的眼神友好了一些
阿雅文文静静走到座位上,安之若素,实际上她非正途入学,旁人目光再鄙夷,也该她承受
专心上课
连续一整周,席城没有来山腰,阿雅反而是没敢松缓,每天都看监控,心里七上八下,就担心他突然收回一切
所幸日升日落,爹地那头照旧,她这学也上得安生
他的生活么?阿雅没兴趣去窥探
日子又是一晃
上课第二周,周四,只有上午一节大课
下课,身侧有同学在讨论班里组织联谊,中秋假期三天,要玩尽兴
阿雅收书包的手一定,垂眸静静
她自然是不去的,对谁都疏淡,旁人只当她尖子生心高气傲,不融团体很正常,不用多说,自动疏远
可生得美啊,女生么,肯定冷冷暗自排挤,男生们起先以为她装,后来发现她真寡言鲜语,木块一样,也便失了兴趣
她觉得这般很好
独自走到校门口,司机在车旁等
几多思量,还是拿出新手机,对着通讯录里唯一一个电话,拨下
那头是左龙接的,让她稍等,背景隐隐有锐利的爆裂枪响,不慌不忙,很规则
阿雅记起他是做什么的,小脸难免泛白
枪声停,他嗓音低沉在风里,“讲
阿雅懊悔偏偏撞上这时候,怕他那头不耐,也只能鼓足勇气
“席先生,明日中秋······下午无课,我可以不可以,去看看姨姥姥
那头没声音,挂了
阿雅只能苦笑
刚上车,司机吴师傅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便恭敬请她指路
这人
终究是遂了她愿,阿雅不说他坏话
祖屋
阿雅磕响铜环,三声
帮佣来开
后院天井里,一张藤编摇椅,一方老旧木几,老人头发花白,眼睛静谧阖着,葵扇掉落于地
女孩子没出声,坐在小竹凳上,捡了葵扇,轻轻扇
盹很短,老人睁眼,满是惊喜
“你来了,阿恬
阿雅微笑着,温声喊姨姥姥
外婆去世得早,外公身为政员,很忙,妈咪是姨姥姥一手带大,感情非同寻常
细时,姨姥姥还带过她
妈咪去世,姨姥姥大受刺激,从那之后神志愈发糊涂,也不太能辨人,尤其她和妈咪长得像
这么多年,阿雅早已习惯
姨姥姥许是高兴,同她拉好一阵家常
“阿恬,跟细姨老实交代,你大半年不来,是不是姓何那小子欺负你
阿雅拼命压住心里苦涩
老人还不知他们父女遭遇,怕惹担心,她勉力扯出笑容,眼圈泛红的前一刻垂下头,轻轻摇
“哼,算那小子识趣······”姨姥姥半眯起眼睛,去摸阿雅的头
“当初我就不答应你嫁他,你偏要嫁……那小警察有什么好的?一穷二白,成天不着家,你生阿雅那会他都敢不在,什么案子比你们母女重要?前阵子倒是来看我了,还是那么不讨喜,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阿雅愣了一下,前阵子
“他什么时候来的
“忘咧,好像是四月上旬来着,噢哟你看你,多久没来看细姨了
阿雅了然,游轮案子那天清晨,爹地风尘仆仆赶回家,先前应当是来过
“我的阿雅呢,你怎么没带来
老人家朝着门口左看右看
每一回来都是这样,认得她时就问妈咪怎么不来,把她当成妈咪时又会问她,阿雅恨不能克隆一个自己出来
“姓何的上次给我买了堆吃的,我都留着给阿雅呢!明天中秋,我买了荣华的月饼,阿恬你等下记得带回去。一年也就吃这一次,你别拘她
阿雅浅笑,顺着应声好
陪姨姥姥用过午饭,阿雅跟老人家午睡,是老式的拔步木床,很深,放了帏帐光线就有些暗
老人躺下,从里面捧出个铁皮饼干盒来,开了盖子给阿雅
“你挑几颗巧克力,带回去给阿雅,跟她说,姨姥姥惦记她呢,吃了要是喜欢,就多来看她姨姥姥
阿雅鼻尖发酸,唇角有些颤,极力忍泪,顺着在饼干盒挑
手指来来去去,触到一颗包装质感奇怪,她拿出来,掀一隙帘子借光看,是普通的纸张
拿来写字的纸张,一般都不会用来包装吃食,阿雅给拆开来,担心姨姥姥误食
是巧克力
但包装纸的内部,写着一个地址和编号
她认得,爹地的笔迹
阿雅一时手脚发颤,爹地是知道的,姨姥姥这个盒子,只对她打开
留下这纸条,爹地是想让她去找什么人吗
阿雅心跳飞快,回身拿过盒子,再次搜看,没有别的异常
她想了想,先牢牢背下纸条内容,又夹在书里,放进自己书包
阿雅把饼干盒放回去,躺回姨姥姥身边,心思百转
先前四月初妈咪祭日,她想来看姨姥姥,但恰逢考试,爹地和那人斗争也在白热化,于是作罢,但说过,今年中秋一定回祖屋团圆
这也是她今天来的缘由
是否爹地知她会来,从而留下
她现在被他严加看管,两点一线,要找机会去纸条上的地点,有些难
慢慢想办法
她没睡着,姨姥姥也是
暗蒙蒙里,老人家摇着扇子,絮絮叨叨
“阿恬,你细姨也年纪大啦,难得何敬国没跟你一起来,我就啰嗦几句。转眼阿雅也大,读书很快的,马上又是该嫁人生子,我这双眼睛,不知能不能睁到那天,去看看她孩子
“阿恬,我一辈子没嫁人,把你娇养得花朵一般,结果你没眼光,下嫁去跟何敬国吃苦······现在你当了娘,总也该知我当时为何反对。阿雅娘胎里弱,长得又好,我不放心。你要记得,把她眼光养得高高的,将来得找个立地擎天的男人,才能护她一世安稳
“当年细姨也给你备了嫁妆,只是我真的好气······算了,我一并都留给阿雅,将来嫁人,给她撑撑排场,好歹也是我们林家姑娘是不?何敬国那职业太危险了,你有空啊,还是劝他别犯轴,谁没个裙带关系噢,偏偏就硬要冲前线办案······阿弥陀佛,我就盼你们母女能好好的
“阿恬
“阿恬
阿雅在昏弱光线里泪流满面
姨姥姥对她有美好愿景
可她的人生,已差不多被席城毁了
无法倾述出口的事实,她不干不净,委身于父亲仇敌,做了万人唾弃的情妇
手机铃响,是司机,阿雅知道他给的半日自由已经结束
再不舍,也只得匆匆告别
阿雅坐进车里,那遮住日光的云翳,渐渐重叠成一双浑浊而落寞的眼睛
老人的叹息尤在耳边
“回吧,快回。我阿雅那么乖,被人欺负了都不会闹,要是没有大人撑腰,她可怎么办啊
女孩手指雪白纤细,在眼泪掉出前,颤抖着捂住通红眼睛
中秋节他自然不会来
没有那人的两周,阿雅得了自在
团圆节日,作业不多,写完了也就安静看书,阿嫂心疼这么个女孩子,拉她进厨房,一同捣鼓着做月饼
决计不让这家里太安静
一个白天,安然过了
晚上是打算和大娘一起赏月的,结果他的车来了
他人没来,刘光明临时得的命令,来接她
去哪,也没说
大娘让她去换身衣裙
山上兔子窝已经筑好,阿雅恋恋不舍,刚才抱着玩了一阵
换之前忍不住想,那人讨厌动物毛,最好她天天抱着,兴许还能起点辟邪作用还是算了,爹地在他手上,她该乖些,识趣些
阿雅乖巧上车
暮色四合,她降下车窗,仰头去欣赏天边一轮孤独
下山路,开得不快
即将拐入马路,岔口树木森森,有黑影一闪而过
阿雅看清了
呼吸一下子发紧,去按关窗按钮的手指,很急,很抖
刘光明警敏,察觉到车后有人跟踪,想去拿卫星电话,看清了那车牌,又顿住,收手
认得的
去年年头,轩仪过生日,偷开城哥的车给蹭了
城哥叫那小子出钱修,榨干他零花钱,最后车漆补好,反送给了他
听说早几天出院了,城哥允许,过完中秋再出国
又去看后视镜里的女孩,眼睛垂着,脸很苍白
“何小姐
她已经收拾好表情,抬眼,微笑
“麻烦您开快一些
刘光明看见,那手快要把座椅垫抓坏,没说话,加速超车
三小时路程被硬生生挤短
北山
阿雅被放下在索道前,等缆车
恍惚也想起,去年中秋假期,不正是跟他在这里
故地重游
身后有一道引擎声,很不要命,然后是急躁刹车声,车门摔得震天响
阿雅盯着鞋子,没回头
“阿雅
少年声音复杂,苦涩看不见底
阿雅一忍再忍,心里某一角,还是崩塌了,碎片刺得她疼
他站到她跟前
“你看我一眼,阿雅
缆车还没来,周遭都是工作人员,她垂头的角度看得见,他双手攥着拳,手臂的疤已经长了嫩肉
“对不起
她终于愿意抬头,眼神是装饰得很好的平静
没有红,没有痛,没有惊慌失措,只有一路攒来的静,无边无际
简轩仪错愕
少年站在路灯下,格子衬衫并不十分鲜亮,头发剪短了,瘦了,也长高了
阿雅很快又将眼睛垂下去
是灯太白了吗,还是因为大病初愈?怎么他的脸色也跟她的一样白
“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的,阿雅!你来过医院,我知道,他不准你来看我,我不怪你。你在他身边吃苦了是不是······我们一起走,我豁出去没什么怕的了
身后是好几道引擎声,陆续有人下车,阿雅单薄身子被夜风吹得发凉,僵硬
“简轩仪,不要自作多情
阿雅努力将声音展平,心底碎片随着每下泵动刺上喉咙,都是甜腥
就好似那日,躺在地上,脖颈被掐住,嘴里涌血的那个人是她一样
那人脾气,她领略够了,简轩仪还不记教训么
“我去医院只是看我爹地而已,我没有吃苦,现在我上了大学,我爹地也有他供养,一切都回到正轨上。简轩仪,我很知足这种日子
“何阿雅!你在说什么!他用你爸威胁你对不对?!没关系我也可以供着你爸!你怎么变这么懦弱了!你爸怎么成植物人的你忘记了
简轩仪双眼赤红,去擒她的腕,黑衣保镖们冲上来
“少爷!老爷让我们带你回去
“谁他妈敢拦着我
缆车驶来,隆隆声音里,阿雅用力挣开他桎梏
她仍没看他,语气冷漠,“简轩仪,我不喜欢你,你做再多也没有意义。你就当看错我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顿了顿,她闭上眼睛
“往后,还请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她向缆车走去,发丝在半空扫过少年肩膀,拂起香风一缕,简轩仪拼了命都捉不住
“你说谎!何阿雅
“回来!回来!不准去
少年的嘶吼,在缆车门打开瞬间,变得无力
黑衬黑裤的男人侧影,慵懒靠坐在车厢里,那腿叠起也是长,坐哪都是贵气
他漫不经心,掸烟灰
琥珀色的眼睛狭长幽深,恣肆地看着这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