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禧望着池水出了神,余光滑过一角青纱,侧目望去,一女郎扶柱而来,见椋禧看过来,垂眸顿首,含羞带怯。
她道是谁,竟又是一位故人。
“公子,我,我来还你帕子。”
江却簪指尖捻着一张方帕,一柱距离伸手递向前。
椋禧朝帕子看去,确实是她的,大约是方才骚乱下椋禧不注意遗失在太液池边。
许是因为椋禧迟迟没接过,江却簪一下子有些局促,咬了唇:“怪我粗心,竟不知道先将帕子洗净了再还公子
“无妨。”椋禧回神伸手接了过来,又打量了一眼面前人装束,有些生硬道,“多谢
江却簪登时反应过来,盈盈一拜:“江妡见过公子。”
椋禧默了默,并非是她记不得故人名讳,相反,江却簪之于她,不可谓不入心。
“你我既同为质子,不必谦礼。”
江却簪浅笑:“公子有所不知,江国已经成了东崇的郡国,阿爷已算不得公侯,江妡自是应当对公子行谦礼。”
“那你如今入宫
“江妡夫人是我的姑母,如今二位表兄皆以长成,夫人向王上请旨特允了我进宫陪伴。”
是了,江妡夫人与其长子并未如前世一般早殇而亡,母族江国也不似记忆里那般兵败后,男丁皆枭首,稚儿与女子充入王宫为奴为仆,甚至连妡姓也被剥夺,只准称江氏。
椋禧依稀记得初次见到她的时候,立在椒房殿右侧,弯着的脖颈白得像天边悬挂的弯月,为她和谢潮生呈上新婚的匏瓜酒。
应和着喜娘“同甘共苦”的吉祥话,椋禧皱着一张小脸咽下苦涩,一旁的她眼疾手快递上一颗糖丸,齐整的方帕双手托着,眉眼含笑。
就像现在这样,颜若桃花,一如从前温和恬静
耳边丝竹声停歇了许久,见几个乐令正了正衣冠起身,江却簪唤了椋禧一同回到殿中。
只见江却簪趋步抱着琴在椋禧身边落座,脸颊泛着喜人的粉,期期艾艾地看了椋禧一眼,见她没有排斥之意,遂抿嘴坐定。
粱姜换上了水袖上场,椋禧与一众女郎继续演奏起《咸池》。
琴的音色要亮过椋禧的瑟,却簪琴技高超,时隔多年椋禧又听到她的琴声,椋禧有些恍然。
挑剔如她,第一次听却簪鼓琴也不禁惊艳。
犹记得她嫁与谢潮生不过一个月,可见到谢潮生的面屈指可数,王宫宫规繁琐,纵然她我行我素,可依旧会被宫人们不厌其烦地劝谏。
不管是被冷落还是被阻拦,次数多了,椋禧的眉眼愈发阴沉。
在又一次准备了一大桌子菜依旧被失约后,椋禧去谢潮生面前闹了一场。
回到椒房殿拿着一把剪子挥舞着想要毁灭眼前一切,殿内的罗绸纱帐被她铰地不堪入目。
在所有人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时,只有她在椋禧冲向垂挂着的琴时跪在身前。
“王后,一把琴固然不足为道,只是琴弦难剪,震到您伤到了手掌可如何是好。”
椋禧陡然像脱了力一般,剪子滑落在地,跌跌撞撞地抱起琴抚摸着,却簪慢慢走到她身边,笑着安抚她:“王后,奴幼时也学过琴,这把琴一看便是先秦名家所制,王上疼您,倒也让奴们跟着王后开了眼界。”
微凉的晚风吹拂着椋禧散乱的鬓发,何尝听不出话里的奉承讨好:“你既如此懂行,便赏你半炷香的晨光与我听。”
却簪接过,施施然奏了《关雎》,不似寻常人奏时执着于在悱恻的情意里缠绵难舍,她指下琴声里的女子立在河畔,香兰一笑冷光融,生长着对明天的愿景。
烛火摇曳,椋禧想起自己在虞王宫的十六年,那是她最恣意的时光,嫁到晓颂后,虽然依旧开心了大笑,生气就皱眉,区别在于这些娇横瞋痴如今全是为了谢潮生而起,活得仿佛一个种了情蛊的傀儡。
这一曲消散了椒房殿内的悲凉,椋禧随着绕梁的琴音,仿佛回到和凉祎窝进椋祇怀里撒娇的午后,看着她美丽娇贵的面庞,决心以后也会成为九洲最尊贵的女郎。
只是深宫吃人,总在椋禧刚学会放弃折磨自己的时候张开血盆大口。
谢潮生身边的宦官第二天带着一把更名贵的琴来到椒房殿。
是那把她向谢潮生求了许久的金鸿。
原来谢潮生昨日与她争吵愤然离去后又折返,听到了殿内的琴音,虽未踏入,一曲终了他回到寝殿也久久无法自拔。
椋禧立于廊下,不通音律的宦官转述着谢潮生对那场琴音的赞扬,眉飞色舞着仿佛他也觉得断人心肠,似乎要将琴人奉上天上去和玄女娘娘一教高下。
宦官离去后,椒房殿内鸦雀无声,没有宫人敢妄动这架金鸿名琴,一个个屏息垂目恨不得埋进地里。
至于金鸿,在却簪被封为美人的那日夜里,被椋禧亲手砸了个粉碎。
从此,奢靡、善妒逐渐在谢潮生心里烙下了椋禧这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随着粱姜水袖愤力朝上抛去,柔美身段定格于殿中。
“江妡,你自小入宫,不只是让你侍奉江妡夫人而已吧。”椋禧摁着弦。
却簪垂眸不语,但面上浮起的粉云解释了一切。
椋禧支着下巴,指腹处传来密密麻麻的振感,又叫了她一声。
“江妡。”
“诶。”
“你想不想嫁与太子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