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析出
池小池把卷子折一折塞口袋里。她走之前拽拽庄秋时的袖子以示感谢,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出校门就见着那只狗,毛长长的,很多地方都打结了,不至于像流浪狗那样脏,但总归算不得被照顾得好。她从兜里拿出半截从宋梓馨嘴里抢来的香肠,挤了挤往它嘴边送。狗不领情,扭过头晃晃悠悠走了。池小池撇了撇嘴,在后面边踢石子边跟着,心想这老狗跟辛北一个德性。
这狗没名字,辛北也不叫它。池小池见着了,就喊它,狗。
狗,你要什么?
然后给他一点香肠吃。
这是惯例了,只是畜生总不惯着人。它在前面潇潇洒洒地走,池小池跌跌撞撞地跟。她有点恼,心想这香肠也不是什么想吃就能吃,但是总被牵着鼻子走——谁叫那是小狗呢。畜生不管人死活,它们有自己的逻辑在。池小池在后面狂踢石子也没用。
总该有个什么东西叫她怎么喊都不应才是。
她跟着狗走,方向是一个叫黄金顶的小区,算是海城新开发的好地段,临近海,旁边有小学有高中,算是新兴概念的学区房。这样好的地方,理应不该痞子住,谁叫辛北有个好妈。上一辈死光了,下一辈坐吃等死,随便过过也不会不好。辛北就是这一类人,就他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能有挣的就不错了。
辛北做的是打口碟生意,在海城,是赚不到钱的。喜欢听歌的人不多。
没有人像他那样。
鞋跟哒哒着走在红砖路,最先进去要见到一个诡异的花坛,中间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树携众歪歪扭扭的三色堇,在阴云下一致泛着青绿色的光。有只吉娃娃,被拴在“小草对我笑,维护靠大家”的木牌子上,冲她和狗呲了呲牙,但双耳比比着,显然是有点怕这只大狗,和世界上最聪明的碳基动物池小池。
她按开门铃,嘟嘟嘟,那边接通,问,谁啊。
是我呀,辛北,是我。
那边要过好久才迟疑着开了门。
是我,辛北,你要开门的。因为你要开门的。我是池小池。
狗也不看她,又顺着墙沿往东边去了。
池小池登登登地往上走,好像那里有什么宝物。辛北除了卖CD,磁带,还会有一些黑胶唱片,好大张一只,也许听着就能跨越重洋,到很远的地方。科特柯本已经死了很久,但是也许不算死。只要有辛北在,那些人就活着。
池小池是去听歌的,从披头士,到他很喜欢的猩红国王。池小池会帮忙翻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那个词要怎么体会。她很聪明的,会知道怎样是怎样的意思。也许这是一种惊人的直觉,是天赋的小小一部分。因为这个,辛北才不会拒绝她。
楼道很昏暗,只有每个拐角的最上面会开一扇小窗,盈盈落下点微弱的光,照耀着乱飞的尘埃。她每走到一个拐角,就往上看一看,一般会有几只灰棕色的小飞蛾攀附在败裂如锯齿的惨白墙缘。顺着那点光,看不到其他的任何东西,也看不见天空有怎样。
我是池小池呀,开门吧。
铁门“咔”的一下,那是打开了。池小池犹疑着点了点扶手,按下。那门就开了。辛北头发遮了大半张脸,胡子拉碴的,手一搭,撑住了门,一点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池小池一矮身,从他胳膊肘下钻了进去,回头踹了他扁屁股一下。辛北没反应,吸了下鼻子,转过身来,依旧倚在门框上:“干嘛?”
“来你这写作业,”她从口袋里掏出皱皱烂烂的两张卷子,“你放歌给我听,我才写得下去。”
辛北说:“我要抽烟。”
“你去阳台抽去,”池小池很有主人意识地跑到餐桌那,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黑笔,敲了敲桌子,“快放歌。”
“不要,”辛北从鞋柜上拿下半盒烟,把里面的打火机掏出来,作势要点,“想听歌就自己买个随身听。”
“我不喜欢随身听,你快放点吧,求求你了。”
辛北哼了一声,极轻,把烟架右耳上,过来揉了把她的脑袋。
“想听什么自己唱。”
“我又不会唱歌,”池小池胡乱敲着桌子,“你看你教的g,好难听。”
辛北笑了一下,把她笔拿走,扔到沙发上。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张碟,封面是大红色的,放了没两句就问:“你能听懂吗?”
她鄙视地瞅了他一眼:“听不懂。”
“再听。”
池小池还真竖起耳朵听,边听边顺着歌词嘟哝什么t, 什么什么
他从沙发上捞起那支笔,扔了回来:“白痴。”
池小池扭大了音量,翻了个白眼。
辛北把阳台窗打开,坐在窗棱子上抽烟,烟蒂全戳易拉罐里。他个子不高,所以那窗户把他框得将将好。这人大夏天的留着长头发,也不打理,乱糟糟的像个疯子,还穿着长袖和肥裤子,匪夷所思到极点。如果说有什么长处的话,大概是池小池爱屋及乌,近墨者黑,打狗看主人,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辛北横看成窦唯侧成贾宏声。他前几天去燕京出差——上一个叫和平里的地方进货去了,又带回来一些迈克尔杰克逊,枪炮与玫瑰,邦乔维和粉弗洛伊德,两条画着大骷髅头的牛仔裤,还有那个叫factory的酒吧的事。
她也想穿大骷髅头,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湿婆,很容易就变身,毁天灭地了。
他的店在黄金顶西门往前走十五分钟的一条小商业街,左边是一个叫开心快客的奶茶店,右边是卖外贸衣服的叫精品时尚,只有他的店没名字。听同学说,那个外贸店老卖外国人穿的衣服,明明都不新了,还不折价,而且腰可肥。池小池就从来不去逛。奶茶倒是很好喝。
音乐声完全盖住风扇的嗡嗡声,她这样分着心,倒是一个多小时就把卷子写完了。抬头看了一会儿,辛北一动不动,似乎早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