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晨。
正是在那个早晨,时年十四岁的我,第一次与“死亡”产生了零距离的接触。
又或者说,可能是“失之交臂”。
短短一夜之间,我那温柔的母亲,就成了一具冰冷沉默的尸体。我的父亲成了杀人犯。而我成了孤儿。
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荒谬
我从未料想过,我的生活会如此脆弱不堪。脆弱到我开始怀疑,我所相信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到底真的有意义吗。
人们总说知识改变命运,我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只要努力学习,我就可以自由选择心仪的院校,可以扭转家族里重男轻女的观念,可以获得所有人或真实或虚伪的尊重,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会早早被家里嫁出去。
曾经,为了不辜负妈妈的期望,为了得到父亲的重视,我的生活里只有读书和做题。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学业上击败所有同年级的学生,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比哥哥弱,以及满足自己的自尊心。
然而到头来,我连阻止妈妈的死都做不到。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业成绩,也不过成了灼痛伤口的一把盐
我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也没什么人会来共情我的痛苦。
倒不如说,“年段第一死了亲妈”这种事情,对于很多人来说,反而是喜闻乐道的。换作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学生,可能都会比那时的我更好过一些。
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听到过那些戏谑、幸灾乐祸的话语。他们之中,有记恨我已久的优等生,也有压根不认识我,只是因为事不关己而口无遮拦的普通学生。
母亲进了焚化炉,父亲进了监狱——这样的惨剧,于他们而言,只是用来践踏我自尊的最佳素材。我却无意、也无力去谴责和阻止他们。
毕竟,人又不是他们害死的。我母亲的生或死,在不认识她的人眼里,本来也不过是几行冷冰冰的不痛不痒的字符罢了。
再说了,阻止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不说,我妈妈就能复活吗
身边唯一能和我共情的只有我哥哥。
就算他也曾被我明里暗里地当作竞争对手,就算我从他那里抢走了母亲的爱,可我们毕竟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们共享同一个死去的母亲,共享同一个杀人犯父亲,共享一个支离破碎、毫无希望的家,我所经历的痛苦,他也必然要身受。
那时的他十六岁半。他休学陪我住在那个空旷可怕的屋子里,他在我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抱住我,他带我去医院看医生,他监督我吃药,他给我做每一餐饭。
我们是相同的。我们有着同样的血脉,沐浴过同样的母爱。在他怀里,我可以捕捉到母亲的影子,可以短暂地体验到回归母亲温暖子宫的安全感与满足感。
我们又是不同的。每当从梦魇的余威里抽离出来,倚靠着的胸膛平坦而稍硬,提醒着我——他是一个异性。跟我不同,跟母亲也不同。
是他陪我度过了最灰暗的时光,也是他让我愈发绝望。
因为他只能是我哥哥
十六岁半的他,于那时的我而言,具有难以抵挡的性吸引力。
不似刚发育的初中男生那样瘦弱单薄,也不像成年男性那样充满令人不安的压迫感,是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体格。性格也是如此,既不太幼稚也不太沉闷,给人的安全感恰到好处。
他正是用这样一副身躯,撑起了我摇摇欲坠的生活。
但他只能是我哥哥
当时的我对他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是情窦初开的错觉,是亲人间的依恋和占有欲,或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我说不清楚。
我只记得,最后支配我内心世界的,只是一片五脏俱焚的焦灼。
我知道它会烧毁一切。它会毁掉我最后的自尊与廉耻心,毁掉哥哥仅出于手足之情的那份怜爱,毁掉这个家最后的体面。
理智早就向我三令五申,不应该,不可能,不可以。身体和情感却装聋作哑,掩耳盗铃。我开始回避他的眼神,却又在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潜入他的房间,像是饮鸩止渴般守着他的睡颜。
我终于陷入了极端的自我厌弃
后来的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爬上了学校里的那座天台,我也记不太清了。
是因为思母心切吗,是因为爱而不得吗,是因为万念俱灰吗,我说不清楚。
我只记得,最后主宰我内心世界的,是一片寒彻骨髓的冰冷。
我发现我什么也控制不了。我控制不了妈妈被杀,控制不了爱上我哥,更控制不了他以后与其他女生坠入爱河,步入全新的,没有我在内的生活。我甚至不能控制自己什么时候死,除了自杀。
若要追根溯源,从“出生”这件事起,我的人生就是失控的。
你愿意出生吗?你愿意来这个世界走一遭吗?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我是被生生抛进这个世界的。
所以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追求我希求的事物吗?那如果我希求的事物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得到的,不希望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的,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明明什么也掌控不了
最让我耻辱的是,我开始庆幸妈妈死了。
不然,迟早哪天,她也一定会被这样的我给活活气死吧。
但如果妈妈没有死的话,我还会爱上哥哥吗?
如果妈妈当初没有嫁给那个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妈妈没有嫁给那个人,不就也不存在哥哥和我了吗?
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都已经注定好了?
如今站在这里,往下跳,是不是也是我逃脱不了的宿命
那时的我趴在天台的女墙上,踮着脚尖,身子似无意识地往外探。仅需一步,我就可以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真的到了与死亡仅一步之遥的时刻,我的脑内却思绪万千。
当我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窗边正发呆的同学们,会看到我坠落的模样吗?
那一刻,我将会是什么姿态,什么表情?
我跌落在地面上的时候,旁边会有人吗?
我的脖子会折断吗,骨头会刺破皮肤吗,我的血和脑浆会溅满四周的地面吗,会有人因为看到我的死状而从此睡不着觉吗。
【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向我提出下一个问题的却不是哈姆雷特,而是——
“你就是那个年级第一?江示舟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在天台的另一侧,有个男生靠坐在那里。
当时的我并不认识那个男生,所以接不上他的搭讪。
对于陌生学生知道我名字这件事,我倒习以为常,因为我的照片和姓名以前总是挂在年级荣誉榜最醒目的位置。不过那也只是以前。
我当时万分感谢的是,他给我名字的前缀,至少还保留了我最后一丝尊严。
我已经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再与“丧母”这个关键词捆绑在一起了
他应当是坐在那里很久了。只是先前,我的眼里只有女墙外的那方空间,我的脑海里只有求死的念头。
现在是上课时间,我解释不清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就证明出他已看穿了我的意图。
“我劝你最好别跳
听到这话,我的身体僵在原地。
像是被撞破了作案现场一样,我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
该反驳吗,该掩饰吗,还是该直接转身走人?
那时我的潜意识里,大概还是舍不得这个世界的。所以我停在原地,等着他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这可是我放空的秘密基地啊。你要跳了,这里绝对会被学校封起来。那我就再也进不来了。”
这番话让我瞠目结舌。
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冷血无情。我从未料到,有人会这么劝说别人不要轻生。
我见他起身朝我走来,他的个子比一般的同龄男生要高出小半个头。
我忽然想起,我好像曾在放学经过篮球场的路上,不经意地瞥见过这个人几次。
他走到我旁边,示意我一同坐下。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
我跟他不熟,所以不想产生太多眼神交流。他也没盯着我看,只是仰着头望天空。
“这个地方是我最喜欢的……风很舒服,也没人来打扰。”
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
日光和煦,微风如牧羊人般,牵着一众乳白的云,在浅青色的天空游荡。有三四只鸟在上方盘旋,偶尔落在栏杆休憩片刻。
我以前从不浪费时间观察这种“无用”的事物。我的视线只落在课本和习题上,我只会在课文和作文例句里,感受所谓景物之美。
“说难听点,既然都不想活了,倒不如选个舒服体面点的死法。跳楼真是最烂的一种选择,既祸害无辜还丢人现眼。”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
“那……你觉得什么死法比较好?”
“跳海。”
很好的答案,可惜约等于一句废话可是S城没有海。”
“那你就等能去海边了再死。”
我哑然失笑,终于扭过头瞥他。
我收回之前“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评价,这明明是个循循善诱的刀子嘴豆腐心吧
就这样,我姑且接受了他给我提供的活下去的理由。后来想想,这可能也是他给自己提供的理由。
后来我每天都去天台,他总是雷打不动地待在那儿。我们偶尔闲聊,但大多数情况下是一句话不说,只自顾自地对着天空发呆。
那段时间,我的成绩持续走低,老师上课说的那些知识点,于我而言越来越陌生。我不会做的题目越来越多,我却发现天空的颜色有那么缤纷,云的形状有那么千奇百怪,鸟飞翔的姿势是那么舒展自由。
有一次他问我为什么想不开,是因为母亲的事吗?
我说不是,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因为这个才想不开吗。
可能不完全是,但我已经憋太久了,我亟需一个宣泄口。
很多人都知道我死了母亲,却没有人知道我喜欢上了亲哥哥,包括他自己
听到我的回答,他好像很诧异,很快又长舒了一口气。
“多大点事啊,没准再过两三年,你都不记得那个人了。”他这么告诉我。
我没反驳,只是苦笑了一下。
“但愿吧
“那个人”,换作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这话都有可能成立。
但再过两三年,再过十二三年,“那个人”,也不可能淡出我的记忆。
因为那是我哥哥。自我出生那一刻,就是我哥哥。
现在,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唯一的——“家人”。
如果我是因盗火被宙斯惩罚的普罗米修斯,那江启年就是那只日日前来啄食我肝脏的鹫鹰
不过,我早该意识到没有什么永恒的事情。
我活了十四年,喜欢上我哥却只是短短几个月的事情。时间似乎本来就足以改变和冲淡一切,而我或许也终有一天会重获自由。
痛苦就痛苦吧,反正也只是暂时的事。后来这种痛,甚至让我觉得上瘾
陆显川抽烟。有时候,我进天台便看到他旁边一地烟头,有时候他也直接当着我面抽。
他抽的烟一直是同一种,即软装的灰七星。
我问他为什么要抽烟,他说因为舒服,习惯了。
可是抽烟有害身体,我说。
我很朴素地认为,既然选择了活下去,难道不该尽可能活得健康一些吗。
他却只是不以为然:“有害身体又怎么了,我又没偷没抢没害人。能让我开心就行,反正我也不想长命百岁
他还告诉我,人迟早是要死的,只有这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所以唯有在这件事情上,人们不需要急
后来我哥跟我表白的时候,我想起了陆显川这句话。
是啊,为什么要规定人应该活成什么样?
人生有既定的模式吗,怎么样的人生才是好的人生?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一定要年薪百万,一定要儿孙满堂,一定要德高望重,一定要活到一百岁?
我能保证我当下做的每件事都指向最终的“幸福”吗,做到这些,我就能永远没有烦恼吗?
既然不可能保证绝对的幸福,既然活着永远都会有烦恼,那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我当下所希求的事情?
我和我哥既不偷也不抢,也没有伤害别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未来迎接我们的到底会是什么,但我选择了爱他,所以也选择直面我今后的命运。
会被唾弃就被唾弃吧。会身败名裂那就身败名裂吧。会不得好死那就不得好死吧。会下地狱那就下地狱吧。
反正人终有一死。除了死亡以外,未来没有任何确定无疑的事情
我当下唯一确信的事情就是:在这条注定通向死亡的路上,我想和江启年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