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叶,吴保国几个人第二天没有上工。
众人疑惑不解,互相交头接耳,这才知道他们追进山里去了。
他们一边上工,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山脚,怀着人尽皆知的期盼,这么不用心的模样,自然让林队长发了重话,不干完今天的任务就不放工。
快中午的时候,几人脏兮兮地抬着野猪回来了,说来也是它命该绝,本来天黑林密,林新叶都快追不上它了,结果它慌不择路摔到一个山坡下面,伤上加伤,躺在坡底直哼哼,他们赶紧下去补刀,待它咽气后,立马找了个缓坡合力把野猪拽了上来。
众人不敢停留,怕血气招来野兽,幸好有惊无险,顺顺利利下了山,只是差点累断腰。
林队长心疼女儿,催她回家收拾休息,让小孩子们去叫六爷爷,他老人家杀猪可是一把好手。不一会儿,几个大小伙将野猪抬去了晒场的大榕树下,上了称,六爷爷带着孙子过来了,手里的杀猪刀磨得光亮,一看这三百多斤的大野猪,笑得褶子皱得更深了,虽然比不上家猪肥肉多,但终归是肉。
开膛破肚,掏肠解肉,一条条肉摆得明明白白,骨头刮肉,干干净净,抽空领肉的人中,虽然有人嘀咕全是精瘦肉,但丝毫不影响众人的喜悦。
有了野猪的刺激,下午人们干劲十足,早早下了工,一个个欢欢喜喜回家,有的人家孩子多,直接就煮了,一顿煮几顿吃,有的人家精打细算,做成咸肉,肉酱,腊肉高高挂在屋顶,叫家里孩子们望眼欲穿,算着还有几个月才过节。
知青们高兴坏了,虽然政府给他们每个下乡知青配备了半年的口粮,但个个小青年正是长身体的阶段,又要参加繁重的劳动,二十多斤的大米根本不够吃,就算生产队送了点红薯,每顿红薯稀饭勉强饱了,主食有了,但吃菜问题令他们为难,队里给每个知青分了二分自留地,可种子刚播下去,地还是空的,两位老知青菜地的苗苗早就被他们吃光了。
村民对下乡知青没恶感,但也没啥好感,在他们认知里,知青就是红卫兵,是搞破坏的造反派,因而大多数人的态度谈不上多热络,平时摘菜时送两把菜就算热络了,至于花钱买,知青们口袋也不鼓,没法次次买,没奈何,只能把盐巴炒一炒,用来下饭。
一人一碗稀饭摆在桌上放凉,中间一碟炒盐巴,此情此景让他们这些城里每月都能吃几顿大米白面的学生娃差点潸然泪下。
这次村里念在几个学生娃娃不容易,每个知青都分了四两肉,把他们感动坏了,他们刚来没多久,就是不分也没人为他们说话,他们不由对林坡村的人多了一份感激。
他们商量集体开伙,肚里没多少油水,这一点肉就不留了,梅芬年毅趁着天还亮,带着唐鹤于勇去挖一篮子野菜回来炖肉,顺便教教两人,这几天农忙,他们都没空挖菜,盐巴是吃的够够的了。
他们在溪边洗完菜,刚回到院子,肉香勾得馋虫在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翻江倒海,程嘉栩急不可耐地打开锅盖,惊喜地发现里面竟然有酸菜。
“刚刚隔壁的金稻婶子送了两颗酸菜。”何玉岚不好意思地说。
“一起煮了,多吃菜,留一点肉出来到明天。”年毅舔舔唇,将野菜倒进去。
肚里有了荤腥,虽然稀饭仍不敢放开了煮,但今晚没谁喊饿,各自聊了一会就睡着了,第二天肉汤配稀饭,一个上午个个有干劲。
忙碌的生活和劳动虽然仍不能驱散唐鹤心头的阴霾,但已令他无暇悲怨,经过每周定期的思想课的改造,他甚至有点羞愧。
知识青年下乡是毛主席号召的,为的就是让年轻人到农民中去,扎根贫下中农,接受革命考验和思想建设,农业学大寨,建设新农村,在艰苦奋斗中磨练坚定的意志,用自己辛勤浇灌出的劳动果实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淬炼着自己的主观世界,这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需要。
他不应该长久困于自己的私事私情之中,理应投身到滚滚的革命洪流之中,承担起每个青年都应该承担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学大寨战天斗地,广阔天地练红心。
想通了这些,唐鹤便将以往那些酸苦困惑的往事暂时搁置在角落里,心灵获得了一丝轻松,尽管农活又累又苦,但在这偏远的山村里,谁都不知道他的家事,没人会翻来覆去地说闲话。
这怎么不算是另类的平静呢。
只是少年人总是意难平,夜深人闲聊,少年诉乡情,屡屡思念勾人心,背土离乡太难舍,但谁都不愿当逃兵,誓要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热情上头,男生宿舍里响起《毛泽东选集》的朗读声,唐鹤心不在焉,他想念母亲,不知道开春了她的咳嗽好些了没
他至今仍想不明白,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彼此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她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丢到这偏远穷苦的山村来...他怨恨,痛苦,困惑,问不出,想不通。
暂时先放下吧
四季交替,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如今新来的知青们农活也算是做得有模有样了,林队长算是对这些学生娃改观了,瞧着不咋行,实际很可以。
尤其是唐鹤何玉岚,不叫苦不喊累,很好地接受了党和人民的考验,特别是何玉岚这个娃娃,真真吃苦耐劳,和男同志同工同酬,一天两角钱,其他女同志一天一角五就不错了
小河清且浅,如水晶般剔透。
它流过山涧,经过村庄,草鱼儿成群结队,逐水而来,它见识了山林的生死枯荣,亦见证了人间的滚滚红尘,仍旧不染污浊地跑过岁月,在村庄孩子的心灵间刻下家乡波光粼粼的印记,一村,一水,一路,一世。
正因亲密的徜徉过,才有将来几十年深刻的怀念。
夏日的小河白天是热闹的,孩子们总是偷偷背着大人们捉鱼戏水,大人来了又包着头一哄而散,在河边树林里窜来窜去,发出怪叫,石子落水的声音不知惊起了哪对野鸳鸯
小河让大人们担心,但终归不害怕,无他,小河很浅,最深的地方才到成年人的腰部,而“深水区”属于傍晚下工的男男女女们,洗去污尘疲乏,焕发活力轻松。
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隔着几道弯,只有彼此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从林间的缝隙中传来。
何玉岚太不习惯了,呆愣愣地看着村里的姑娘,小媳妇,老媳妇们脱下外衣,穿着背心裤衩趟入清凉的河水中,在树林的那边,脱下衣物扔在树杈上。
“下来嘛,怕什么。”
她们戏谑地逗弄着何玉岚,互相泼水嬉闹着。
“不,不,万一有人...”何玉岚红着脸,声若蚊呐,说什么也不肯下水去,只肯在岸边洗着手脚。
“哪有什么人,只有鸟啊,虫啊,要是它们爱看,那就让它们看。”梅芬爽朗的声音传来。
水波荡漾着,将尘土涤净,妇女们的皮肤在水中伴着霞光仿佛轻轻波动,有一种劳动过后别样的生命绚烂。
小河的夜晚也是热闹的,呱呱呱...唧唧唧
岸边昏暗的树林里,男女野性的肉欲纠缠着,交叠着,嘶哑着,尝尽这最羞耻最禁忌的情事。
蝉鸣蛙声持续而高亢,令人心浮气躁,却是他们最安全熟悉的堡垒。
月光纱降落,小河银白如匹练,哗啦啦...水面荡漾,人影远去,树林只余虫蛙的交响乐。
不急不缓的脚步踏着洁白的月光,一点点挪出昏暗的阴影,淡漠的目光望着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尽是戒备。
只是偷情
熟悉的熟人搅不动窥伺的好奇心,她俯视着下方依旧昏暗的树林,或许还有,或许没有,转身再度隐入没有光亮的阴影中。
熟悉的,安宁的,绿色的海洋将她包围,脚下漆黑的小路不再是她的阻碍,无数的盘根错节,无论是蛇虫鼠蚁,还是走兽飞禽,都被排斥在外。
人们铭记野兽的危险,却往往将植物看作温和,但植物并不全然没有危险,迟疑不肯离开领地的动物们被联合绞杀,山林出现了一片杀机过后的宁静。
借着透亮的月光,林新叶进入了她的猎户小屋,此时木墙上爬满绿色。
木屋的缝隙中透出了橘黄的暖光,热意逐渐散发开来,绿色离开木墙,在周围土地上摆弄摇曳。夏日的炎热,火苗的灼热,林新叶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若没有火,没有克制的手段,在山林间,植物本能的贪婪会毫不犹豫地将林新叶化为自身独一无二的养分。
它们是她最亲密最值得信任的伙伴,也是最危险最值得警惕的杀手。
林新叶能借用它们熟悉一片区域的水文,地理,走兽,动植物分布,甚至是改变,它们也会借用她的蕴养壮大,繁茂,不再受限于时令,甚至是侵略,侵略别的植物,也会是动物。
林新叶拿出塞在麻袋里的凉席,走出木屋,习习凉风扑面,她走到旁边的大石块前,扫去上面的落叶,爬上去铺好凉席,然后放松地躺了下来。
她调整呼吸,吸收那些枯萎的,损伤的,将亡的...星光汇聚在她身体中,闭上眼,绿绿的小光球与身旁星光碰撞着,小光球溃散了一部分,周围的植物蓬勃起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绿色遮住了月光,阻挡了危险,连风都停息了。
林新叶睁眼,无奈望着密密麻麻的枝条,夏天真的不好。
她又闭上眼睛汇聚那些星光,浅眠,浅眠直到山下村庄公鸡啼鸣将她唤醒,月依旧高悬天际,天边隐隐有亮光。